壹、
樊國,一個對中原虎視眈眈的北國。
豐腴的土地生長著鮮美的青草,眷顧著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生命,它養活了牛羊與馬匹、養活了在此落腳的人們。
原本,他們豪邁的個性只要有酒有肉就能滿足,只是在吃飽喝足後,貪婪的本性一如催動起每一代懷抱開疆拓土慾望的君王,催動著樊國的王興兵南下,希冀奪取另一塊豐美的──中土之地。
原本,樊國的王能夠打破伊召關內外兩峙的格局,收下一十八郡甚而踏進中原皇帝堂皇的宮殿,坐上那個他曾以外邦前來朝貢時詫異又眼紅的寶座,享受朝臣兩列威震八方的豪氣。
中原皇帝老邁無能手下無將,讓樊國的王握著手裡的彎刀,像是已然握住控制天下的權柄般信心十足氣勢凜凜,他逐一佔據邁向權傾四海的一十八郡,威風地向南掃蕩橫阻在他前方比女人還柔弱無力的中原軍隊。恥笑他們的敗逃、鄙視他們的無能、志得意滿地看著中原的軍旗一面又一面地倒下,向著與那華麗寶座越來越短的距離,狂笑。
所以當他看見把守在最後一個關門前年紀輕輕的楚呂時,樊國的王在馬背上笑了許久,笑中原皇帝果然連個領兵的人也沒有,年老有經驗的都被他剁下了腦袋,竟連這種娃娃也被送上了前線帶兵,果真無能得可笑。
他揚起了彎刀,沒將楚呂放在眼裡,他的視線早越過楚呂的頭頂直射後方的城門──只要進了這門,他便是天下的王。
然而這支軍隊沒有逃沒有退,詭譎的戰法讓他無力招架,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族人斷頸灑血躺成一地冰冷的屍體。直到副將護著他狼狽退離戰場,樊王的眼仍向著那道城門……
之後,楚呂的名字宛如魔神的烙印,含著不甘與恨印在樊王的心頭。
無論楚呂手中握的是兵權,或篡位為王後握的皇權;無論楚呂親自領兵,或麾下列辰為將,都噩夢般輪迴地、覆轍地,他都只會是屈辱落敗的一方。
一仗,一敗;一敗,一退。
連那塊天神賜給樊國子民的鮮嫩草地,都隨著每次吞下的敗仗,為了求存不得不獻予楚呂。四十未至,樊國的王便死於仇恨與屈辱的心病,留下國力大不如前的國家與年方三歲的孩兒和結縭十餘載的王后……
札達爾,王的名字。
他曾如草原的夜裡穹空中最閃耀的星星,受族人愛戴景仰,如今卻成為樊國子民心中以恨視之的王。因為他們的家人、他們的孩子,沒有隨著出征的軍隊帶回榮耀,卻只帶回一次又一次因為割地求和而得被迫遷離家園的痛。
這個痛,對一個驕傲的民族來說比死還讓他們憤恨。
他們的王,是天神最親愛的孩子,是天神賜予他們的恩澤,樊國人不怕死,但要死的光榮,才不愧對天神對他們的愛。
這是他們的信仰、更是他們的驕傲,他們的命可以為了樊國而捨、為了族人而捨,卻不可為了樊王一人活命而捨。
在他們信念裡,國王是土地的捍衛者,該為了捍衛天神賜予的土地而犧牲,而不是用神的土地換他苟活。所以札達爾不是他們樊國人的驕傲,而是樊國人的痛──痛恨他的苟活、痛恨他沒有為了捍衛土地而死的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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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滄
及滄,樊國的王城。
用無數恥辱才得以保下的王城雖不比中原皇城那般繁華,卻是樊國子民僅存,最後一分尊嚴。
在屬於王的宮殿內戰著曾是札達爾麾下大將的卓甫,高大魁梧的男人站在宮殿中央,肅殺的眼神掃視四周各部落的首長,厲聲喝問:「說!誰才是樊國的王?天神最親愛的孩子?」
殿中一片寂靜,札達爾已死本該由三歲的王子呼延札繼位為王,然而札達爾留給樊國的屈辱太痛,痛得讓各部落的首長不願對著流有罪人血脈的幼子跪拜,只是若不立呼延札又該由誰統領樊國?又有誰能帶著他們重返榮耀,奪回天神賜予他們的土地、尋回他們曾經生息的家園?
所有目光一致望向佇立中央的卓甫,他是札達爾的大將更是一路護衛其安危的的英雄,除他之外再無旁人擔得起樊國大王的位置,再無旁人。
於是一人屈膝眾人跪拜,宮殿內的部落首長們朝著卓甫行了尊敬與順服的禮,齊聲回應:「是卓甫!卓甫是樊國的王,是天神最親的孩子。」
就這樣卓甫成為樊國新一任的王,踩著驕傲的步伐踏入本屬於札達爾的後宮,斬殺一個又一個流有札達爾血脈的的孩子與得過他恩寵的女人,只除了札達爾的王妃,與剛滿三歲縮在母親懷裡號哭的太子。
地上的鮮血紅得怵目驚心,從石階的頂端一階一階、一階一階地……漫開……
王妃抱著她的孩子看著女人在眼前死去、看著孩子在眼前死去,渾身顫抖地看著。
直到兇殘的大刀架上她的頸子,看著已是樊國新王的男人全身浴血站在面前,對她說:「依柔兒,妳仍是王妃──我,卓甫的王妃。」
「……」害怕鎖去依柔兒本欲拒絕的聲音。
丈夫已死,她還有什麼理由再活下去?
死,不過瞬間的事,熬過,就過了。
卻看見卓甫手裡滴血的大刀從她的頸側移向被嚇得止住哭聲滿臉恐懼的太子,殘忍威脅:「妳若拒絕,太子就是樊國獻予楚呂的人質。」
「不……」
她的兒子若死在王的刀下好歹還算光榮,倘若質於敵國就算得以活命也是屈辱卑賤地活著,死後也得不到天神的眷顧,再受惡靈詛咒無法與祖先的靈魂聚首。丈夫已是如此,她不能讓自己的孩子也遭受這般慘絕的詛咒。
「依柔兒可以是你的王妃。」身為母親,依柔兒抬起了她的臉,用她曾被讚嘆為樊國第一美人的容貌迎向卓甫,「但,我的孩兒必須活著。」
不求仍能保持太子之位,只求他能活著就好──活著,才能復仇,才能洗去恥辱。
「本王,就讓他活著。」卓甫看著瑟瑟發抖的呼延札,鄙視地看著:「但是從今天起,妳不再是他的母親,妳們不再有任何關聯。」
依柔兒把心一狠推開懷裡的孩子兩指併攏高舉手臂對天起誓:「依柔兒對天神立誓,從今日起,不再是呼延札的母親。如違此誓,將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自殞贖罪。」
這是樊國最神聖的誓言,樊國的子民沒有人膽敢違背如此說出的話。
卓甫勾摟依柔兒的後腰,同樣併指向天,正色開口:「卓甫對天神立誓,本王活著一日,札達爾之子呼延札便活一日。」
三歲的孩子不明白究竟發生何事,只聽到母親說她不再是自己的母親,害怕地扯了扯母親的袖子,喊著:「母親……」
平常只要他這麼做了母親便會彎下身來抱他,可現在不管他如何拉扯母親都毫無反應,三歲的孩子不懂仇恨、不懂隱藏情緒,不懂母親為了活下他究竟犧牲了什麼,只知道母親不理他、不應他,也不要他……
「嗚嗚嗚……母親……母親……嗚啊……母親……」
拽疼了手、哭紅了臉,卻是無論怎麼喊都得不到半分回應。
卓甫精銳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看著依柔兒的臉,看著她分毫不動、看著她淌落滴不盡的眼淚,即使痛苦得在唇上咬出血痕也守著剛才的誓言──
從今天起,不再是呼延札的母親。
「拉下去!」樊國的新王對著王妃身後的宮女下了第一道指令,「既是前太子,那便仍住在太子的處所,除一日兩頓外不許任何人伺候。」
他是說了讓人活著,卻沒說該怎麼活著,折磨活人的方法很多,尤其在這人吃人的宮裡。
依柔兒的眼底掠過一抹毒辣的恨意,然後低身下跪,行著王妃對著大王時應行的大禮。
卓甫志得意滿抱起容貌比起十年前初見時更顯風韻的依柔兒,抱起他的王妃走向唯有樊國的大王方能踏入的寢殿。
從今天起,他便是樊國最尊貴的──
王!
 肆、
後宮,從來就不是個太平的地方。
平衡朝廷勢力而選入的秀女無一不是懷著勃勃野心踏過宮門,倚仗父兄勢力欲奪恩寵,以求晉身妃嬪甚或更高的位子。
楚云溪登基之初凡功臣女子入宮侍奉一律冊封從三品淑儀,品德才華優秀晉為正三品昭容者六,六女其後隨年歲或誕育公主而晉為正一品貴妃者一、從一品妃位者一、正二品淑德者二、從二品昭惠者二。雖說得以侍寢的正六品佳女與從六品淑女各封了二十多人,但是封了卻等於沒封,若非皇后執意冊封,後宮裡怕是會更加冷清,就連市井大戶人家的小妾都比宮裡的娘娘還多呢!
「今年仍舊不下婚禁?不選秀女?」
沐浴後的邵娟一襲淡綠襯衣走向仍在批閱摺子的楚云溪,抽走他手中墨汁飽滿的筆桿溫柔笑問。
「怎麼又到了這種時候?」楚云溪苦笑接下皇后遞來的手絹擦拭掌心沾上的黑墨。
「三年一選,上回發兵東晴不擇秀女倒也罷矣,但這回天下安寧陛下難道還以為能躲得過?」
「添了新人也添麻煩,還得浪費銀子養人,朕有一子三女已經足夠,選秀的事就免了吧!」
「一子三女?就連窮人家的丈夫都生得比您還多,繁衍子嗣也是帝王責任,您若不多生點被罵善妒的可是臣妾。大將軍也說了要您多生幾個給他玩玩,要不您自個兒給大將軍解釋去。」
「……」
聽聽聽聽,他這皇上當得多沒尊嚴,生孩子的事不僅被情人管,也給皇后管。
「只是孩子多了不好,公主倒也可以,若是皇子……」
「……」
楚云溪未盡的話邵娟明白,但她既位主後宮便不得不以皇嗣繁衍為重,畢竟這天下要的是承續楚云溪德政的明君,卻不一定得是她的憶弓。
從前還是水踏房宮女時就常耳聞哪宮哪殿的娘娘為奪君寵苦營心思暗鬥明爭,後來識了字入了書庫看遍前朝歷代的史冊,見後宮女子為讓親子登基手段殘忍用盡機心,還道這些女子不知百姓之苦,只知在堂皇富麗的後宮謀求一己榮華家族權勢。然而自己生了孩子後才明白娘的私心出自天性,是上天賦予每個女子,難違難逆的天性。
倘若己無所出倒也罷矣,為了在吃人的宮廷裡活下去,扶持別人的孩子是唯一的辦法;但如果生了皇子,與其讓別人的孩子登了帝位危及自己和親兒,私心地更希望九龍寶座上的皇帝是自個兒的孩子,畢竟不管多麼平庸無能,終究與己血脈相連。
虎毒,不食子;虎子,亦不弒母。
只是她若從了私心,便不是天下百姓的好母親、也當不得一枚好棋。
憶弓雖是她懷胎九月辛苦孕育的孩子,身為母親焉有不疼不愛的道理?可她早已選擇了不同於尋常女子應走的道,所以在身為太子生母之前,她更是天下萬民之母。做為萬民的母親,她必須讓陛下最優秀的子嗣繼承宗廟大統,若憶弓並非能承天恩的孩子,那麼她必定扶持另一個擁有夫君血脈的孩子登上帝座,續那天下太平的大夢。
泛了白皮略顯粗糙的手指輕點夫君眉心,撫平楚云溪雙眉之間的摺痕,邵娟抿唇淺笑:「陛下若想大平大夢延續百年就不該執著於憶弓一個孩子,臣妾身為母親說這話雖是狠心,但是誰能保證咱們的孩子可熬過十五佩冠?或者三十?或者四十?
臣妾很想私心,私心地想讓自己的孩子是太子、是皇帝、是能繼陛下之後擔得起聖賢明君、擔得起天下太平這個大夢的唯一一人。可臣妾不能有私也不許有私,從戴上侍寢金簪的那天起邵娟便對自己立了誓,若能隨同陛下與大將軍共築大平之夢,便一生先黎民後自身,先是天下人的母親然後才是楚憶弓的母親。
萬望陛下以皇嗣為重,即便不擇秀女也請讓已被冊封正從六品的佳女淑女輪流侍寢,以求子嗣繁茂承續陛下德政。」
「……」大掌包覆皇后不若其他妃嬪柔嫩光滑的手,握在手心摀熱。
這雙手從不曾光滑過,有傷口、有裂紋,也有像現在一般浸水浸得久而泛白皮。可也是這雙粗糙的手看照著他的後宮、他的子女、他的起居,就連他的情人與他的臣子,這雙手也同樣看照。
為解夏枯草究竟該賜死抑或赦免皇后用毒造成自己病危,用太子孝心求他大赦天下,救回了一個有功於家國天下的人,卻也被毒性傷了身子再難受孕。
後宮究竟是怎生的地方他豈會不曉?
在後宮,女子能依靠的便是子嗣,若無子嗣哪怕妳忝居后位又如何?依舊無人傍身盡受冷眼奚落。可皇后卻毫不在乎地這麼做了,不顧自己不顧才三歲的孩兒也許從此失去母親照拂地做了,只為了替他留下一個可用之才。
於是,他怒了、他痛了。
怒她荒唐服毒,痛她為留人才竟什麼也不顧。
卻也,愛了……
愛了,他曾說過無法去愛的女子;愛了,與他結髮齊眉的妻子;愛了,一個出身微賤卻心懷天下的邵娟。
「陛下?」
皇后淺笑輕喚,一直以來她都是這麼陪著自己的夫君,就像開在清寧宮內的白色茉莉花,雖無牡丹華貴也無桃李嬌豔,卻是淡雅清香久聞不膩,靜靜的、淡淡的隨著輕風拂面,用不爭的溫婉、用謹慎的進退,用不居功的聰慧,陪著她願仰望一輩子的天。
「我……」
以我字自稱的帝王牽起妻子的手,愛憐地在手背落下一吻,對她說──
於楚云溪,列丹弓與天下一般重要。
皇后於朕,亦與天下,一般。
「……」
淺笑的面龐依舊,卻添了道止不住流不盡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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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嵐青打小就明白一個道理,一個讓她既痛且恨的道理。
她,不該來到這個世上。
雖然,她有個居官二朝的祖父;雖然,她有個唯一能承繼汪家的父親。
但她有一個被逆子奪去貞節懷了孽障,身為父親的妾室卻被兒子污了清白的──
母親。
事情發生得突然,也許母親天生體質使然、也許母親有意隱瞞,胎懷九月竟無一人發覺,直至瓜熟蒂落在偏遠的閨閣內傳出嬰兒啼哭,這件家門醜事才終於曝了光。
據說事發之後祖父嚴面掃地執藤痛打獨子,而父親──那個自幼被寵壞了的父親──雖逾三十卻哭得像個從沒長大的孩子,哭訴但凡男人遭逢惡事總會脫口說出的一句……
『是那賤人勾引我的,是她的錯,是她。』
一個男人看著自己的女人被另一個男人污了清白生了孩子,是痛、是怒,更是不堪。他本該殺了另一個男人洩憤,然而那「另一個男人」卻是他汪橫唯一的兒子,唯一能繼承汪家榮華富貴的──兒、子!
於是他只能縱放,縱放那污了他的女人並讓他如此不堪的男人,指著哭得滿面淚痕的小妾,說:「拉去窯子,賣了。」
「不──老爺不要──」女人抱著汪橫的大腿死命搖頭:「妾身委屈,妾身真的沒有勾引少爺,是少爺酒醉污了妾身,妾身反抗不了……妾身真得反抗不了……老爺……」
真相,有的時候,是最不需要的。
為人妾室者本就不是什麼有身分的女子,就像一件物品、一件玩意兒,喜歡了便出錢買下,不喜歡了便隨手扔去,況且還是這麼件被人污損髒他臉面的東西。
汪橫面色鐵青對著僕人怒吼:「還愣著做什麼?給我拉出去找個最賤的窯子賣了。」
「是,是的老爺。」
僕人們一邊一個扯開女子抱住汪橫大腿的手,狠勁兒地將人往外頭拽,女子直到這時才醒悟,醒悟自己成了少爺罪孽的替罪羔羊、醒悟老爺只求顧全他的臉面與他的兒子,對她竟連一絲憐憫也無。
既已無人能救,那她還有什麼可怕?
於是女子淒厲嘶吼,用盡一身力氣吼出她的詛咒:「汪橫,我要你一家陪葬──一、家、陪、葬!」
說完,也不知哪來的力量竟掙開僕人們的手,拔了髮上銀簪刺入咽喉,雙眼含著悲憤與恨意瞪著年逾六旬的汪橫,瞬也不瞬地瞪著。直到嘴裡流出了血、直到絕了最後一口氣,那雙眼睛都這麼瞪著。
後來也許是幸,也許不是,那個孽障竟被允許活了下來,且還入了祖譜成了真真正正的汪家的「孫女」,成了今日的汪嵐青。
名義上她雖是汪家孫女,卻不曾享受半點汪家子孫的尊榮。
她就像隻被剪去羽毛的鳥兒囚禁在深院,從三歲那年起便得學習走步、學習琴藝、學習詩書、學習跳舞、學習歌唱……
所有大家閨秀該會的東西她都得會,且還須會得比旁人好比旁人精,稍有錯處便會被教席的師傅們狠狠責打,打得叫她記得自己的低賤記得自己背負的──不堪,與罪孽。
汪嵐青多麼希望自己不曾識字不曾懂禮,那麼她便不會知道自己的處境是如此可悲;又是多麼希望自己不那般聰慧那般明白,那麼她便不會察覺祖父對她的教養是何緣由。
可惜,她全都懂得……
於是,她逼自己成為朝臣閨閣女子中的拔尖兒,等著宮裡選秀的那天到來。她要入宮,要入那權力核心的深宮,憑藉恩寵翻身成為別人的主子,成為下一位皇帝的──
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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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嵐青,汪橫的孫女兒,十七入宮,封從三品淑儀,賜居丹鶴宮。
丹鶴多子,有祝其綿延皇嗣之意,是皇上對汪橫的禮遇也是皇后對此女的厚待。
汪府嵐青之名皇后早有耳聞,卻也奇怪這二朝眾臣的孫女多年來竟只聞其名不見其人,還聽說這個女孩兒連家門都沒離開過一直在閨閣中養著不曾與人相識交流。
只是這嵐淑儀的確優秀,女子該會的東西她全都學過且樣樣精通,不僅如此笑起來的神韻還頗有些某人的影子,難怪才入宮半月便已被傳召侍寢了三回。
邵娟闔上後宮侍寢的紀檔,掌心貼壓在胸口自嘲苦笑:「這妒忌之心,果真是女人跨不了的坎兒哪!」
旁人讚她大肚能容,她也的確如此。
早先入宮的女人只為權衡朝廷勢力,且在她躍居后位時皇上還多使了一手,叫那些後宮女子嚇得從此不敢妄度聖意更不敢私下向宮外父兄傳遞消息。從那之後長達六年不曾有別的女子踏入宮門,就連宮裡頭有資格侍寢的佳女與淑女也都不曾見過皇上的臉。
帝王的深情,從來都只為一人奉獻。
一個她有幸稱聲為盟友,笑他是妾室的男人──監國大將軍,列氏,丹弓。
只是她自負的能容,也許不如自己認為的那麼完美。
知道丈夫情深之人是個男子,所以能容後宮;知道列丹弓即便霸佔了夫君的全部,獨獨死後葬於帝王身旁的,只能是皇后。
邵娟以指揉平眉心上的摺痕招來衛七,沉下心頭越糾越亂的情緒,吩咐:「去請大將軍來,本宮想與他聊聊。」
既然有人說了若是煩心可隨時過來陪她聊天,那她還客氣什麼?誰讓她是正妻而他是妾呢?
「噗哧。」
想到這兒,邵娟忍不住笑了出來,心頭糾結的情緒亦隨之一消而散。
「娘娘?」主子一會兒愁一會兒笑,看得衛七既不明白又是擔心。
「沒事兒,快去快去。」
「那……」衛七的聲音頓了頓後,問道:「要把大將軍往哪兒請?」
「笑亭!」
「那麼娘娘要用點心還是夜宵?要茶還是……要酒?」衛七仍放不下心,出言試探。
「你呀!」邵娟站起身來捏了捏衛七的鼻子,笑道:「本宮說過,你我雖是主僕但本宮卻把你當自己的幼弟看待,清寧宮內有話便問,別把旁敲側擊那套擺在這宮裡頭使。」
「娘娘……」衛七不敢亂動,由著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壞心眼兒地捏著自個兒的鼻子出聲討饒。「小七看娘娘面露愁容,以為……以為……」
「以為什麼?」
「以為您是因為嵐淑儀的事情……不痛快……」
「唷!你這小子真有眼力,本宮還以為自己藏得不錯呢!」
「娘娘。」衛七跺腳。
從前他為了列丹弓不甘遷怒尚待冊封的邵淑女;而今他為了皇后娘娘對嵐淑儀心有不快。
邵娟大笑,手指依舊捏著衛七的鼻尖不肯撒手。
「好了好了,你瞧得沒錯本宮確實妒忌了,可也只妒忌一小會兒便沒了。皇家子嗣為重,嵐淑儀肖似大將軍也是她的福氣,本宮也盼著她來日誕育皇子,否則豈非辜負本宮逼著皇上選秀的苦心?
後宮子嗣太少,早就該多些兒女承歡膝下省得宮裡總是冷冷清清,缺了娃兒啼哭吵鬧的聲音。
本宮明白你的心意,可邵娟在乎的不是她的位分或者榮華富貴,她在乎的從來只有一樣東西,便是她夠不夠資格站在陛下與大將軍的身邊,逐那天下太平的大夢。」
「……」
衛七激動哽噎,想起他曾經從另一個人嘴裡聽過相似的話。
說的人不只愛著情人、還愛著天下百姓,就連更久以後會在這片土地上生息的人們,也愛著。
難怪大哥總笑說自己的皇后像極了某人的性子、難怪大將軍從一開始便要他護邵淑女周全,也難怪他是這麼景仰折服這位清寧宮的主子。
不為旁的,就為那對天下萬民高如山深如海的──
愛!
「小七會派人去請大將軍來,這跑腿傳召的差事就算旁人也能當得,但娘娘與大將軍的飲食卻馬虎不得,小七這就去膳房盯著,奴才告退。」
「這小子真是……」邵娟對著衛七的背影搖頭苦笑。
後宮上下誰不曉得清寧宮裡的衛公公最是難纏,從膳食到湯藥、從盆栽到香囊,但凡送入清寧宮內的物品都得被衛七一驗再驗,就連皇上賜的東西也沒能例外,若非她用皇后的權勢一力護著,這得罪一堆宮女太監太醫妃嬪的小子早不知死在宮裡的哪個角落。
只是忠心雖好卻少了圓融,也許再過幾年歲數大了便能多分世故……
「這樣本宮的耳根子也能少聽些抱怨。」
笑容,緩緩的在邵娟的臉上漫開。
那晚,前來陪伴的人還多拉了個陪斬,陪斬的人板著臉對她說了句。
「娘娘怎麼就只記得找他談心,忘了微臣也是您的盟友。」
陳固的話把邵娟拉回東晴一戰前方缺糧地方又缺銀鬧災的時候,想起人和殿內燈火通明的日子、想起她用盡辦法籌措銀糧的日子,還有成天壓著兩位監國大人吃飯梳洗休息更衣。
是啊,她早已不是沒了母親的邵娟、早已不是孤獨生活於宮中的邵娟……
如今的她有丈夫、有孩子、有忠僕,還有兩位值得驕傲的──盟友。
「大人今夜既出此言,往後就別嚷本宮欺負人。」
再多的讚譽及不上這一句,她何其有幸,有幸當得陳固一聲盟友。
陛下說她亦與天下,一般。
大將軍說除她以外再無別的女子能讓他甘心,割愛。
就連宰相也以二字相稱,盟友。
「……」錯袖掩面,無語凝噎。
一晚,就一晚,讓她抱著妒忌與感動痛痛快快地哭這一晚。
然後她將展顏離開笑亭,與一群英雄人物共逐大夢,還笑於天下臣民。
必讓邵娟擔得起楚云溪的一般、列丹弓的割愛,與陳固的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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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朝中冗員,從他還是太子時便有意革除。
可惜他是個沒有實權的太子,朝廷上廢舊立新唯獨帝王一人能斷,所以無論他指出的弊端如何詳實、草擬的新制如何樽節庫銀開銷,都只能成為一張又一張被扔入火盆化灰的廢紙。
初登寶座根基未穩,哪怕他多麼急著想做一番改變卻仍得權衡諸方勢力,不可一昧進用扶持他坐上皇位的人。況且先帝遺臣雖老邁昏聵卻非人人皆不可用,就算全然無功黎民只知中飽私囊亦是在大殿站了數十年的老人,暗底下早與「朝廷」這株爛底巨木盤根錯結,稍有不慎廢舊立新的大斧便不是砍在該砍的地方,而是巨木賴以活命的主心根。
所以他持著斧頭慎重地站在巨木前方,靜靜觀察何人忠心何人存私、哪人可用哪人無用、誰人結黨誰人真心為民。靜靜細細地察著、看著、記著……
直至東晴歸來,雙手同握君權與皇權後他有了揮斧的權力也辨清了哪些是爛根腐結,到了這個時候他反而不急,不急著揮下這柄在心中高舉多年的大斧。繼續靜靜細細地察著、看著、記著,也等著。
爾雅溫和容人直諫,總讓許多人忘了他是一國之君,忘了他是個能訛死隱伏策動奪位之人、忘了他是個能上戰場殺敵的霸主,忘了他是──
睥睨天下的帝王。
王者的冷與狠他並非沒有,卻只在關鍵的時候才會顯露,這是列辰看重他的原因,亦是嵐淑儀得以跨入宮門的理由。
一如先帝養大承王的野心,他也捧高嵐淑儀的氣燄,讓她的祖父及背後黨羽逐一顯現。待宰的雞,得用大米飼養;欲除之患,須以貪欲餵食。
這人哪一但起了貪求之心就會變得蠢笨,像隻忘了藏起尾巴的狐狸、忘了掩去氣息的胡狼,只一個勁兒地盯著前方的獵物,渾然不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於是嵐淑儀虐子爭寵遷入冷宮,嵐氏一族貶為庶人三代之內不得為官,其後黨羽之人賜死的賜死、流配的流配、充軍的充軍,旦夕之間從一方權臣淪為階下之囚,給足了他削官改革的理由,給足了他闊斧更異的理由。
這次,他終於能將高舉多年的大斧重重揮下。
砍斷腐爛的樹根、斬去無用的結瘤,劈裂藏了堆忝居高位卻從不顧念百姓的主幹,掏出蛀食內裡的蠹蟲而讓巨木重生。
再一次紮根深土、再一次壯大軀幹無畏風雨、再一次枝繁葉茂開花結果,讓痛苦的人們獲得庇蔭受到照拂,不枉農民頭頂烈日辛苦耕耘、不枉鐵匠忍受火燙製造器具、不枉婦人熬夜燈下傷眼織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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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宸殿
「賜!張中奉文吏正二品持平。」
「臣張中,謝主隆恩。」
「賜!莊朝秦奉武吏從二品立民。」
「臣莊朝秦,謝主隆恩。」
「賜!何越奉獄從一品典治。」
「臣何越,謝主隆恩。」
「賜!康阿貴奉農役正一品司農。」
「臣康阿貴,謝主隆恩。」
「賜!蘇剌達哈爾端常正一品司工。」
「臣蘇剌達哈爾常正,謝主隆恩。」
成玉從年輕太監手裡接過一捲捲銘黃錦布的聖旨,對著跪在元宸殿外的眾位大臣宣讀聖恩,而後讓下屬將那一紙紙詔書送至高呼謝恩的官員手中。
元宸殿前烏鴉鴉的跪滿了人,放眼望去不見盡頭,宣讀的聖恩透過一個個距離九十九步站立的太監遞向遠方,臣子們的謝恩聲也透過著這些人的嘴一一傳回元宸殿內。
高低抑揚的聲音迴盪在莊嚴的皇宮,好似投石入水盪出後又折返的波紋,沒有哪人的聲音被另一道聲音遮掩,訓練得宜地送出陛下的聖恩亦回傳臣子的敬謝。
以宰相陳固為首,下設奉吏、奉獄、奉農工役。
奉吏分做文吏武吏,凡郡、州、府、道、縣、鎮、村、里皆設文吏;郡、州設武吏,府、道設別武吏,道以下之縣、鎮、村、里不設武吏,由所屬府道之別武吏一應管轄。
奉獄則於郡、州、縣、鎮、村設置,里由村管不設獄官,府、道不設由州管轄,且為免以上欺下地方百姓無處申訴,故文吏武吏與奉獄之官分立而治,權力相當各自抗衡,且由於縣、鎮、村的獄官直接下屬州級官員,因此即便府道文吏武吏亦無法操控刑獄大權。
奉農工役下分奉農、奉工、奉雜役,郡以下里以上均有設置,除責辦農工大事外更需定期向中央舉薦於農桑、工藝、數術、天象、水利等有功之人,以求精進農工溫飽百姓。
除外更添設從前不曾聽聞的御察台諫,下設督嫉惡。此乃特設之官,被擇選之人條件甚是稀奇,父母妻三族三親之內不得有官居從二品以上者、或於縣以下為奉吏奉獄達五年以上者,或曾上諫彈劾從三品以上官員罪狀屬實並獲罪服刑者,方可封為督嫉惡官,代替天子糾辦惡官挽救良民。且為昭顯督嫉惡官乃至御察台諫甚為帝王重視,故特頒旨下令,其面聖時可不行大禮,與宰相和大將軍一樣只行常禮即可。
二品以上高達萬人的冊封之禮耗時足足半月,十多天來元宸殿前都這麼跪滿朝廷官員,從清早宣封到深夜不曾停歇。外頭的臣子們無飲無食跪著等候聽封,殿內的兩位監國與皇帝陛下同樣無飲無食亮著一室的燭火看著。
看著王朝未來的希望、看著氣象改變的朝廷,看著一張張磨拳擦掌希冀能有番作為的年輕官員。盼著有一日這些年輕的臉孔能憑藉己身功績向上晉身,而與他們同列元宸殿內爭辯政務,在磨合及修正間尋找利於百姓的方法,還笑容於民,還幸福於民。
半個月來職司宣讀的太監們全啞了嗓子卻沒有一人喊苦,他們雖沒讀過什麼書但也知道,知道那一個個接過陛下聖旨的大人們全是為國為民的好官。只要有他們在,千里外的家人們就不怕枉死官差們的板子,也不怕家裡頭僅存田地不知何時又會給貪官奪去。等到年老離宮返鄉他們能得意地對家人們說,說那如今被百姓讚頌的某某大人,當年冊封的詔書可是由他們宣讀,由他們捧著送到大人的手上。就算親人已經不在,無子無孫傍身的他們也能同鄉里的孩子們說說這段光彩輝煌的記憶,然後告訴孩子只要努力就有好日子過,因為皇宮裡寶座上的可是位千古難得的明君,明君哪!
「累嗎?」
成玉宣讀聖旨的聲音依舊,楚云溪擔心問向十多天來堅持立於東側的陳固。
陳固微揚嘴角,道:「臣不累。」
這一天,他等了好久……好久……
從他只是官家子弟便一直期盼能有這天,放空滿池髒水引入清流,掃去滿堂塵灰迎來馨香。
「陛下……」陳固看著獨放御案上的一紙銘黃詔書,苦笑。「微臣斗膽問一句,這詔書上的人可知道自己要倒大楣了?」
笑容中有那麼一絲狡詰,楚云溪笑了笑,道:「說要贖罪的是他,朕不過多添了分名號與實權,順道送上一個陪斬的可憐蟲而已。」
「……」人稱鐵面宰相的陳固,忍不住替某個曾在他府裡待過的可憐蟲哀悼。
早早讓人搬了張鋪著軟墊的椅子大咧咧坐在元宸殿西側的列丹弓,一樣陪著殿外上萬官員不飲不食聽著一道道宣封,忍不住睨了眼板直腰骨站了十多天的陳固。
「死木頭你還真行,這幾天居然全站著。」
明明他年紀輕又習武,體力竟輸給一個舞文弄墨的文人,真是奇了。
陳固看著從半個時辰前便不停揉眼打呵欠的列大將軍,諷刺:「那是因為我沒你那般好興致,大半夜了還去湊熱鬧瞧人家選花魁。」
「你你你──」列丹弓一聽,僵直了身子,手指抖呀抖地指著陳固的臉:「你怎麼知道這事?你你你、你跟蹤我?」
「果然去瞧了。」陳固挑挑眉毛得逞奸笑。
他既沒興致更沒本事跟蹤功夫底子極深的列大將軍,不過聽聞皇城裡首屈一指的青樓正在選花魁,許多荷包深的官人富賈一到夜裡便全往那兒聚集。憑他那愛瞧美人的性子外加眼皮底下的黑圈,想也知道這些天來咱們的列大將軍可忙著,一結束宣封便跑去湊熱鬧看美人,沒休息幾個時辰便又趕來上朝,兩三日倒也還行,接連著十幾天逞強下來饒你再強的身子也會累的。
「你居然、居然陰我?」列丹弓這會兒才察覺被人套了話,自個兒把自個兒出賣了。
「我陰你怎麼著?」提眉挑釁。
「都你!看你選的好臣……子……」轉頭正想遷怒御座上的男人,不料那人的臉色卻十分難看,轉念一想便知不好,小小地哀了聲慘。
糟!他可踹翻楚大老爺的陳年醋罈了。
果不其然,渾身發散濃濃酸味的男人把眼一瞇,對著他的將軍情人開口:「結束宣封後你給朕乖乖待在天寧府哪兒也不許去,朕明晚夜宿天寧府上。」
「嗚……」
「嗯?」
「知道了知道了。」臉紅。
「乖。」
「哼!」撇頭。
不知何時已將差事交予另一個御前伺候的太監站到列丹弓身後的成玉,忍不住噗哧偷笑,沒意外地被大將軍轉過頭瞪了兩眼,然後又把臉轉了回去碎碎叨叨不知在嘀咕什麼。
宣讀的聲音又持續了兩個時辰後總算唸到了名單上的最後一人,待那人領旨謝恩後便聽著職司太監朗聲高呼。
「起!」
群臣起身。
「跪!」
跪地。
「拜!」
叩拜。
「謝、恩!」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退!」
元宸殿外萬千官吏依循品級高低緩緩退去。
楚云溪步下九龍台階直至大殿的門檻前,望著星斗滿天的黑夜,對著也隨他走來分立身後的二位監國,有些猶豫地開口。
「百姓的日子……會變好吧?」
鐵面宰相的臉上難得笑得如此開懷,回應的語氣很是堅定:「一定。」
大將軍也笑了,笑著說:「沒錯,一定。」
曾經,這裡是先帝虐殺臣子的刑場;而今,一個個優秀的官吏由此誕生。
明日,將是此番革新,最後也最重要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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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寧府
伏汕打一早醒來就覺得渾身不對勁兒,兩片眼皮子更是跳得厲害。
老人家不都說左福右災,那現在兩邊都跳豈非福氣跟災難一塊兒來?這怎麼可能?
「怪哉,真是怪哉。」伏汕搖頭晃腦步出廂房。
他和老大被召回皇城後本來是住在陳大人府上,嘴上雖然不說但他心裡早把陳府當成了自己的「家」。五年的歲月讓他和府裡的人都熟,熟得才踏進門便習慣性地挽起袖子幫忙劈起柴火,順道把他離開前收的兩個屁孩子喊來問功課,也被孩子們追問運糧的事、問東晴關的事,問天子陛下的事……
叫站在一旁的夏枯草漸露笑容,環臂胸前靜靜地看著。
「這位伯伯是誰呀?」就在伏汕說得口乾舌燥之際,一個孩子指著夏枯草開了口。
正愁沒有替罪羔羊來給孩子說故事,伏汕眼珠子一溜便順手把大哥出賣了,「知道解了缺糧之困的大英雄是誰嗎?」
「師傅我知道我知道,夏枯草,是夏枯草。」另一個孩子拽著伏汕的衣角興奮喊著。
夏枯草的事蹟可是近來茶館理的說書人最愛講的段子,說他雖曾為匪寇卻洗心革面改過向善,解了東晴關的危機也救百姓免受外族踐踏荼毒。說他舊罪難清時連老天爺也眷顧他,讓太子跪在殿前懇求皇上大赦夏英雄……
一則則也許詳實也許胡謅的故事,透過說書人的巧嘴不斷地在坊間流傳,就連孩子們也神往,日日巴望著故事裡他們唯一熟悉的主角回來跟他們說說,說說更真更精彩的故事。
伏汕不懷好意地對著在一旁涼快的大哥揚了揚眉毛,對著兩個雀躍的孩子道:「他就是夏伯伯──夏、枯、草、伯、伯!」
「哇!」
隨著興奮的歡呼聲,兩個孩子快步衝向夏枯草一左一右拽著高大的伯伯大喊:「夏伯伯夏伯伯。」
「說故事說故事。」
不僅兩個孩子樂得翻天,就連本在四周幹活兒的漢子們也扔了手裡的差事轉身奔向夏枯草,圍著他你一言我一語。
「天哪!真的是夏大英雄?」
「夏英雄我好欽佩你。」
「夏英雄快跟咱們說說您的事吧!咱們聽茶館說書聽得不夠味哪!」
「就是就是,說書的哪能比本人說得精彩,夏英雄您快給咱們講講,您是怎麼解東晴關的糧危?又是怎麼把糧食送進關內啊?」
被大夥兒包圍的夏枯草咬牙對著某人連名帶姓地喊:「伏汕你──」
伏汕對著夏枯草哈哈大笑,對著孩子和漢子們說:「大家夥兒都去聽夏英雄說故事吧!這裡的活兒有我就行。」
「那就不客氣了。」
「伏兄弟謝了,夏英雄這邊請,咱哥兒幾個給您沽酒奉茶。」
「對對對,這邊請這邊請,三兒你快去城南買幾斤熟肉來。」
「三兒,還有汾酒,要上好的。」
「好哩!」
一夥人就這麼把夏枯草拱去院子裡說故事,其他人聽說那枯瘦高大的男人就是夏英雄後也跟著湊熱鬧,最後幾乎陳府裡所有的人都圍在院子的涼亭外,聽著連說書人也不知道的──傳奇的一戰。
後來也不知什麼原因,才住了半個月就被陳固喊去收拾包袱然後扔進列大將軍的天寧府。
對列家軍很是景仰的伏汕自然點頭如搗蒜,從前一介奴僕身分低微對於列老將軍乃至幾位少將軍們雖甚欽慕卻無福得見,如今竟能住進天寧府內伏汕自然樂不可支。至於曾與列丹弓有一面之緣的夏枯草則深深記得那位叫長風的青年對他說過的話……
哪天你要是能見著咱家列大將軍或是皇后娘娘,那才真叫精彩。
於是一喜一憂的兩個便在天寧府住下,並且從第二天開始見識到什麼叫做「精彩」。
丹颺好武,一見面就得打;丹郡好酒,一見面就得喝;大公子表面上看似溫文儒雅,卻是把整人當做每日消遣,時不時地就著了他的道。
本想著老夫人是長輩大夫人是女流應該沒事兒,哪知天寧府內竟沒一個好相與,聽聞衛洙衛枸是夏枯草帶大而伏汕也有兩個屁孩子後,兩個女人便把才七八個月剛學會爬的雙生男娃塞到兩個大男人的懷裡,然後婆媳二人樂呵呵地上街看花燈,卻苦了兩個大男人成天追著一雙體力極好四處亂爬的小傢伙跑,只消一沒留神便得在偌大的天寧府裡尋人。
幾天後,夏枯草找出辦法讓自個兒脫了困。
丹颺要打,行,伏汕頂著;丹郡要喝,行,伏汕頂著;孩子不見,行──
「大黃!」
夏枯草大喝一聲,一隻從街上撿來的皺皮大黃狗從遠處飛奔過來對著夏枯草吐舌頭。
「去找!」
汪!
大黃吠了吠後便循著兩位小傢伙的氣味追了過去,然後叼著小傢伙的衣服褲子慢慢地往夏枯草納涼喝茶的亭子裡拖。
「小草果然有一套,厲害。」
涼亭外鼓掌叫好的,是天寧府的老夫人,幾位少將軍的娘。
「……」夏枯草脖子一歪,磨牙對老夫人道:「心疼孫子就快把他們拎回去。」
豈料列夫人卻是哈哈大笑,指指牽了條大黑狗正往涼亭走來的媳婦兒說:「心疼?小草你說誰哪?老太太我可是連小兒子都捨得扔去江湖歷練的母親呢!」
「那老夫人找我有什麼事?」磨牙磨牙。
「是媳婦兒要找你。」老夫人對著走到亭外的大媳婦招手,「來,妳自己跟小草說說。」
「是。」儼然出身官家的女子恭敬優雅地對著夏枯草行了行禮,然後用輕輕柔柔的聲音說道:「夏伯,晚輩擔心您辛苦,所以……」
「是了是了,妳快把孩子帶回去吧!」
唉,如今才知道被追捕送糧食哪算什麼,照顧兩個精力充沛滿宅子亂爬的臭小鬼才真叫辛苦。
大媳婦溫婉一笑,把鍊著大黑狗的鍊子交到夏枯草手上,說:「晚輩擔心您辛苦,所以特地找了隻機靈的黑狗來幫大黃分憂,以後一隻尋一個寶寶剛剛好,省得大黃來回奔波太可憐了。」
說完,狡猾的婆媳兩人再度雙雙離開,留下大英雄夏枯草一個人在涼亭裡,整根草又一次從頭到腳──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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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哈哈哈哈哈──」
伏汕聽聞此事後毫不客氣仰頭狂笑,一邊笑一邊由著宮裡派來的侍女伺候自己穿上覲見君王時得穿的朝服。
「……」夏枯草陰著臉不發一語,也正被侍女們伺候著更衣戴冠。
「活哈哈哈哈哈。」
忙著恥笑的人渾忘了早上起身後便跳個不停的眼皮子,關於福禍雙至的預言。
直到被請上馬車送往皇宮、直到穿過文武百官跨入元宸殿、直到御座上的的皇帝親捧銘黃詔書步下台階、直到楚云溪親口宣讀他二人即將接任的官職、直到自認膽大包天的兩人渾身顫抖激動跪地接下屬於他們的授命詔書及官印後,伏汕才抹著臉想起那則關於兩邊眼皮子一起跳動──福禍雙至的預言。
夏枯草,正三品御察台諫。
伏汕,從三品督嫉惡。
雖是三品官職卻與以宰相為首的文官體制相互制衡,奉吏、奉獄、奉農工役雖居二品卻非其上官。督嫉惡唯一的上官只有御察台諫,而御察台諫不只同宰相與大將軍一般有面聖可不行大禮只行常禮的殊遇,並且僅隸屬於帝王一人,除王令外任何文武官員的命令皆可不從。
種種限制、種種厚待,是要御察台諫乃至督嫉惡代替天子照拂百姓,照拂帝王鞭長莫及卻身處危難的子民。就像楚云溪曾在處決司刑部的官員們時含怒說過──
『朕不眠不休擢拔人才頒布政令,只為了想多救活一個百姓,可朕的官員們卻大筆一揮就這麼無視上百條無辜的人枉斷性命。
那麼朕便不再授下專斷之權,必分權而制衡,只為響北夏家一案永不再現。』
「……」夏枯草捧著詔書和官印,雙手顫抖。
『屬下有一心願望陛下准允。』
送糧入關的晚上,他曾對皇上這麼說過。
『草民心中不再只有仇恨,而想贖罪。想懺悔過去的荒唐、懺悔曾經枉死在我手裡的性命,想用餘下的歲月去報償……
所以草民斗膽請陛下息怒,請您按律處置這些昏官,莫因一時的憤怒讓這些雜碎的血汙了您的手,且毀了您苦心定下的律典。』
包圍酒館的晚上,他曾對皇上這麼說過。
卻沒料想自己的每一句都被眼前聖德睿智的君主牢牢記下,創建為民謀福的新制,並給了他贖清罪孽的機會……
夏枯草心口一熱,將詔書與官印擱在地上,而後起身、落膝、三叩,反覆三回對著楚云溪行了最重的三跪九叩之禮。
並非因為眼前的人是君王,而是拜服他的氣度、他的容人,與他對一個曾經殺人越貨不值一活的低賤之人,如此深信。
「臣,夏枯草!謝主隆恩!」
字字鏗鏘,字字堅定,夏枯草直視著君王溫和而笑的臉,立誓──
必以忠心相報,絕不辜負。
一旁,淚水在伏汕殘破駭人的臉上縱橫,厲聲重吼。
「臣,伏汕!謝、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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