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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令府
張燈結綵、熱鬧非凡,從早到晚臨門賀客不斷。祝賀的禮物塞了滿滿一個廳堂,搬不進去的,也佔滿了屋後的一隅小院。
今日乃堂堂武林盟主令封炎三十六歲的壽誕,因而與之交好江湖人士紛紛攜禮前來,令封炎人脈甚廣,故而來客除了江湖中人外,也有不少達官貴人或是一方富賈。
江湖乃是非之地,不僅人多,紛爭更是不少。以前雖有幾任盟主或賢或愚,但令封炎卻是異數。
話說這位盟主,二十七便技壓群雄,武藝絕倫自是不在話下。但光憑高深功夫並不能讓恃才傲物的江湖中人各個信服。在解決了幾門懸案、疏通了幾家的宿怨、收服了數幫綠林宵小後,其聲勢如日中天,若說他是皇城外的帝君也不為過。
但令封炎除卻江湖紛爭外,於朝廷之事一概不予評論參與。
起先也有心術不正的小人借用其名動亂滋事,沒多久,那幫鼠輩悉數被人關進了大牢,不知怎麼的,三天後居然全都瘋了,紛紛自縊牢獄之中。
問起令封炎,他僅僅只是微微一揚眉,霎時在場所有人竟是渾身冷意遍體,此後無人膽敢冒名行不義之事。
往後,江湖中人無不知曉令封炎對於敵人決不手軟,被他盯上,還不如自己早點抹脖子爽快些,省得到最後連閻王爺也收你不得!
 
                                                       
 
晚間席宴,賓主盡歡,正當大夥兒酒酣耳熱之際,天空中驟然一物迅速俯衝而下,見一黑影直欺主桌的令封炎而去,在場所有會武功的人莫不驚訝,以為有人暗算當今武林盟主。
怎知令封炎卻是避也不避地繼續喝他的酒,下一刻,見一孩童大小般的巨鵰站在他右肩,還親暱地低頭捱向令封炎磨蹭。
令封炎順了順鵰兒的羽毛,那巨鵰舉起左足,一竹筒以紅絲缚在其上。
旁邊的顧朝戎好奇問著:「令兄,何事?」
取下竹筒,道:「家書!」
「家書?」沒聽過令盟主有家人啊?
令封炎隱隱露出一絲溫柔的微笑,「顧兄有興趣的話,拆開唸唸無妨。」
「這……不太好吧!」
「沒關係,就怕待會兒顧兄沒勇氣唸呢!」
「令兄弟都不在乎給人看了,顧某也就敢唸。」
「請!」
顧朝戎拔開竹筒的蓋子,取出裡頭的書信,攤開一瞧──
「啊──」
「怎麼啦?」同桌另一人問道。
「我……」
「你快唸啊!」另一人也接著道。
顧朝戎暗暗瞪了眼多事的兩人,回看了眼彷若無事依然吃飯喝酒的令封炎,在大夥兒起鬨下,困難地嚥了嚥口水….
「……」
「喂!說什麼來著?你大聲點啊!」遠處之人不滿地吼道。
大聲是嗎?好!反正要死也要拖人陪葬!顧朝戎狠下心,撐開嗓門──
「令他娘的狗兒子:
居然教壞我家鬼小子,賣了我苦心鑽研出的藥方,還說是你指使的,連賣的錢也不肯給我花花。你給我聽著,老子從沒答應過聯姻那種鳥事,快把那些想拍你驢屁的死傢伙們揪回去,否則別怪我整死他們,到時候也別收屍了,因為早沒了!
還有,你快給我下禁口令,下回老子再聽到有豬頭對本人叫嫂子,或是膽敢把老子我好端端的名字冠上你他娘的令字,結果同上,別收屍了!
另外,你壽誕關本人屁事?想我去祝賀?沒門、沒窗、沒茅廁!如果是你的喪禮我就去,本爺好心,會去奠祭你這個沒品、下流的狗兒子。
算了,還是祝賀你一下好了。祝你出門給車撞死、被馬踢死、吃飯哽死你、垮樓壓死你……嗚呼哀哉,尚饗!
哈哈哈哈哈──
附註:
小黑真可憐,有你這種惡主人,好好一隻大鵰淪為送信鴿,專替你這種濫人送無聊信。
又附註:
你若敢找我算帳,本人就把你所有不可告人的事情傳書給各大門派。
再一附註:
呸!送上本人口水當賀禮好了,省得有人背後罵我小氣。
仁心仁德、玉樹臨風、妙手回春、天下無雙的皡玥筆。」
在場所有的人各個背脊發涼,冒出一身冷汗……
這有名的神醫居然如此大膽,敢這麼衝著令封炎大罵,還有剛剛提到的『聯姻』?難道那傳聞…...是真的?
「嗯……令盟主,我頭疼,先告退了!」
不知哪位仁兄起了個頭後,接著就瞧著那一大群的賓客,各個開始哀哀叫疼──
「哀唷,我肚子疼,也告退了!」
「我腳拐到了!」
「我手斷了!」老兄~你會不會太誇張啦?
待全身上下所有能疼、能拐、能斷的部位都數完後,其餘的客人無不怨恨自己沒早點講話,現在可好了,還有什麼藉口?
「我老婆快生了!」
「我老婆也是!」
「我也是!」老爺爺~您別鬧了!夫人都七十好幾了,還生得出來嗎?
等一群人的老婆都生完,剩下沒老婆的,怎麼辦?
「我…...我尿尿!」
「我…...我拉屎!」
「我尿尿兼拉屎!」
總之,烏鴉鴉的一大夥人頓時間作鳥獸散,就怕走得了點,恐怕就要遭殃,也不管理由是不是被人接受,反正走人就是!
所有客人都離開後,令封炎拍拍小黑的頭,任由牠吃起桌上的酒菜,拿起竹筒蓋子,從蓋內掏出一小紙片,寫著:
「令叔叔:
我跟師父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您一定知道那個笨蛋會去哪兒了吧!上回賣了五千兩,多謝令叔叔賞賜,老傢伙果然不敢再跟我討。不過師父真的很討厭那群諂媚鬼,氣得幾天吃不好也睡不好,您想想辦法吧!
                                                         徒兒驚澐叩上」
看完信,將驚澐那封隨手點上燭火燒掉,至於另一封,則小心地收入內室的木箱,箱子裡頭滿滿的都是寫了字的紙張,每一張字跡相同,全出自一人之手。
步出屋外,躍上屋頂,凝視著銀白月亮,唇角漾起寵溺的笑容,倘若給那些迷戀他的名媛俠女們見到,肯定暈死一堆女人。
只可惜,這笑容只屬於那個人──那個多年來縈掛心頭的人
 
 
第一章
十二歲!
本該是快樂的少年時光,但此時,令封炎卻是死命地奔跑,雖不知前方道路通往何處,但在後有追兵的情況下,也顧不著許多了!
從小就是個孤兒,父母雙亡,跟著一群匪徒劫盜求存,年幼不知何謂禮義道德、不知是非善惡,只知道若不服從老大的命令,就沒有飯吃,還有一陣好打。
一日,為了搶奪一人的錢袋,手裡那柄從未用過的小刀刺進了那人腿上,湧出的鮮血嚇壞了還是六歲的孩童。令封炎當場嚇傻在原地,忘了逃跑,那人非旦不怪他,還領著他來到九重山,入了宣曲門。
華陽道人成了他的師父,宣曲門則是江湖中的名門正派,顯赫有名。一同在山上習藝的還有八位師兄,令封炎排行第九,是宣曲門小師弟。
年紀雖幼,但卻是悟性最高,十歲那年,功夫便已超越其他同門──除了大師兄!
華陽道人也有心栽培這位小徒弟,望其能傳承衣缽,來日掃奸除惡,光大師門。
宣曲門有一絕學,傳予眾弟子,大徒兒練到第三層後便再也無法更進一步,華陽也知這徒兒雖有才德,但畢竟資質有限,掌門非他莫屬,但這門絕學若是傳不下去,實在愧對先師、有辱師門。
年初,華陽道人帶著這最小的徒兒閉關練功,以己身雄厚內力打通他周身筋脈,授與口訣與招式後,交代他默記後才能出關,便一人開了關門回房打坐,好回復先前耗損大半的內力。
三日後,令封炎移動機關,開了關門,等待他的卻是同門兄弟憤怒地拔劍相向,與師父的死訊!
錯愕!
如晴天霹靂,師父死於絕學之下,而整個宣曲門唯有他與大師兄二人習過,但眾所皆知大師兄僅習到第三層,即便師父處於內力耗損的情況下,也無法傷其分毫。
那麼,剩下習過絕學,又練到第四層的令封炎,百口莫辯下,成了弒師的叛徒。
取代躍為掌門的大師兄要他交出絕學密笈,令封炎將師父交代默記完後便須燒毀,待下一傳人出現,才默出傳授一事全盤托出。
「師弟,你這片面之言怎能服人?我就曾見過那密笈,可師父從未要我燒了它。」
「封炎不過遵照師父的意思罷了!」
大師兄程魁按捺胸中怒火,喝問:「那你的意思是師兄不如你了?」
「封炎並無此意。」
「你!好,來人!將令封炎關入地牢,不予食水,看你說不說出密笈藏於何處!」
 
                                                       
 
後山地牢,靜得嚇人。
三天裡,令封炎透過牢頂的小窗,看著日升月落,琢磨著,卻怎麼也想不透師父為何猝死。
沒想到,哀痛竟比飢餓更令人難以忍受。令封炎捲著身子,倒臥在冰冷潮濕的石地上,寒冷刺骨,穿透全身。
師父,一個將他從渾沌惡泥中拉出的人,給了他嶄新的人生、給了他身為一個人應有的自負與尊嚴。華陽道人於他,是師父、是恩人、更是慈愛的父親。
究竟是誰?是誰狠心殺了師父?是誰?
思索間,忽然聽見地牢的鐵門發出輕響,一抹燭火淡淡地透了進來。
一人手持燭火,小心翼翼照著連接牢門的階梯緩緩走下,低聲自語:「奇怪?人呢?」
多日來,滴水未進,卻仍按師父生前的吩咐,每日運氣一個時辰,連日下來,內功似乎大有長進,連同耳力也增進不少。故而那人方接近地牢,腳步聲已傳入令封炎耳中,隨著燭火印照在那人臉上,令封炎嘿了聲,幾天來陰鬱的精神微略淡了些,興起捉弄人的念頭,隱身在黑暗之中,屏氣等待。
來的人手持燭臺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階,突然間,有個冰冷的東西滑過手臂,來人一聲驚呼,手一鬆,燭臺就這麼給摔落到地上,黑暗中唯一的火光瞬間熄滅。
令封炎抱著肚子狂笑,牽著來人的手走到牢頂窗口的正下方,就著微弱不明的月光,脫下唯一的禦寒衣物鋪在濕冷的石板地上。
「不是說自己不怕鬼、膽子大?怎麼,嚇著了?」
微弱的光線,映在來人臉上,十五芳華的少女薄怒地抓起令封炎的手臂一口咬下,哼道:「早知道就不溜來看你這個小渾蛋!可惡,竟然連姊姊我都敢嚇唬!」
令封炎假意哀叫,笑著求饒:「好姊姊,我投降、我投降。」
少女名叫洪綾,是華陽道人的姪女,父母在戰亂中不知流落何處,憐她一個女孩兒家孤伶伶的無所依靠,索性帶了洪綾入了宣曲門,也成了唯一的女弟子。因為與令封炎年歲相近,平日裡打打鬧鬧成了習慣,才不分什麼男女有別。
前些日子被華陽道人派遣下山,解決臨縣為非作惡的一幫盜匪,心喜這下又可在那渾蛋小師弟面前炫燿一番。怎知才一回來,就聽見這宗慘案,深知令封炎待師傅猶如生父,若說是為了師傅而送命倒還合理,但是絕對不會妄下殺手,弒師背叛。
又聽見令封炎被關入地牢,心急之下,衝入大師兄的房間便要求情,卻被房門外的幾名師兄弟給攔了下來,說是大師兄吩咐,不許任何人打擾。
師傅的遺體停棺在大堂,說是大師兄請了個風水師擇了塊福地,兩日後便要下葬。晃神步至棺木前,看著師傅面無血色的臉龐,洪綾扶著靈柩痛哭失聲。
唯一的親人,竟也離她而去……
 
                                                       
 
洪綾鬆開口,得意地從懷裡取出個油布包裹,打開包裹,裡頭竟是十多個熱騰騰的饅頭,還有肉乾跟小菜。
「瞧,看我給你這小渾蛋帶了些什麼。」
洪綾獻寶似地塞了幾個饅頭在令封炎手中,熱氣化作縷縷白煙散在微弱的月光下。
背負著弒師的污名、糾結理不清的迷團、數日來地牢中無人聞問的日子,寂寞、痛苦、哀傷。令封炎緊緊合握著手中的熱度,縱然在同門眼裡,他是個冷靜聰慧的人,但是旁人卻忘了──十二歲,可還是個孩子!
握著饅頭,眼淚就這麼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洪綾不捨地將令封炎摟入懷裡,安撫地拍著他的頭,「阿炎,我相信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你先吃飽,回頭姊姊跟師兄問個明白,一定將你放出來。」
令封炎回摟洪綾,點點頭,抹去眼淚,細細咀嚼著手中的饅頭肉乾。月光下,兩人肩併肩靠坐在一起,分享彼此的體溫,卻是誰也沒開口。
洪綾看著令封炎吃飽打嗝的模樣,心疼地抱著如同親弟的男孩,「姊姊明天再來看你,別胡思亂想,乖乖打坐調息。師父既把本門絕學傳予了你,可別辜負了師父對你的期望。這門心法除了大師兄外無人練過,你若有什麼不理解的地方,就先略過別練,強練反而會走火入魔,損及筋脈。反正你記性好,等到將來領悟了再練也不遲,姊姊這麼說,你可要記住了!」
令封炎允諾地點了點頭,指尖勾了一撮洪綾散落額前的亂髮藏於耳後,感激地道:「姊姊的話,我一定記住,妳是偷偷來的,還是快回去,不然又要給大師兄捱罵了!」
「嗯,那我就先回去了,你自己保重,我明天再來看你。」
說著,撿起鋪在地上的衣服掛在肘彎,反脫去身上外衣跟披風細心地套在令封炎身上,疼惜地道:「小渾蛋,地牢濕濕冷冷,可別著涼,姊姊替你去把這衣服洗乾淨後再還你。」
令封炎痞痞一笑,學著紈褲子弟的調笑語氣,「美人贈衣,我這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
「呸!」洪綾臉蛋紅紅,啐了口,輕輕在令封炎臉上甩了兩個耳括子,「小渾蛋就是小渾蛋,居然吃起姊姊我的豆腐,好啊!明天我定要在食物裡加上幾斤巴豆,讓你拉肚子拉到死。」
「好姊姊才捨不得呢!」
「呸!你又知道我捨不得?我偏捨得。」
「那妳可要做寡婦了。」
「誰做寡──」
才說了三個字,發現上了小渾蛋的圈套,這句話要是說完了,可不就是承認自己是他的「小媳婦」。紅著臉,抬起藕臂擰著令封炎的左耳,聽著他吃疼唉唉狂叫,這才滿意地鬆了手,走向樓梯。
「好姊姊…...」
「幹麻?」
洪綾沒好氣地偏過頭硬了聲,耳邊傳來令封炎一付恍然大悟的語氣。
「我就說嘛,綾姊的身材怎麼才過幾天就這麼好,原來剛才塞了饅頭跟肉乾,怪不得胸部變得那麼大──噢!」
一隻繡鞋在黑暗中精準地打在令封炎臉上,洪綾氣得走上樓梯甩上鐵門,光著一隻腳氣沖沖地離開地牢。
烏雲掩月,也掩去了地牢內唯一的光線。令封炎盤腿坐在地上,運起師父身前傳授的調氣內功,一周天後,息氣吐吶。伸手探了探四周,摸到方才洪綾打在自己臉上的繡鞋,用先前包裹饅頭的油布重新包好塞入懷中。
雙手掩面,壓抑地流著眼淚……
 
                                                       
 
發足狂奔,後頭追兵急急迫近。
不知宣曲門往山下的地方,是否也有大師兄佈置人馬,心念急轉間,想起師父生前提及,九重山名稱的由來。
九重山既名曰九重,便是因為山巒層疊綿延數里,山外有山、層層疊疊,無人踏遍。況且這九重山脈有的平緩有的險峻、有的橋居山地部落、有的則全無人煙。
雖說山巒間有什麼危機未能可知,但若臨危難卻不失為一處求存的寶地。畢竟敵人尚有顧慮,臨危之人反正橫豎是死,說不定至之死地而後生,反能求得一線生機。
當日師父不過隨口提及,也算是給小徒兒上了如何在江湖生存的一課。卻怎知曉當時隨口一言,竟成了今日令封炎自救的錦囊妙計。
疾奔向山的深處,仗著後頭追兵顧慮是否要繼續追逐的瞬間,拉開了些幅距離。
可是令封炎卻不敢緩下腳步,縱使雙腿開始酸麻,依舊死命地往前奔去。連奔一天一夜,終於聽不見後頭追趕的腳步聲,心下一鬆,疼痛立即由雙腿蔓延全身,虛脫地撲倒在地。
「不行,不能在這裡倒下,我答應過綾姊……一定要活下去…...」
喃喃自語著,令封炎撐著早已超過負荷的身體,拖著雙腿往未知的前方走去,眼尖地發現前方山壁有個裂縫,裂縫後頭似乎還有不小的空間。
興奮地快步行去,果如所料,山壁裂縫後竟有個天成的凹穴,縫口不大,換做一個成年人肯定擠不進去──卻不包括一個十二歲的小孩。
令封炎縮了縮身子,還算勉強鑽進凹穴,才剛鑽進去,便發覺身旁有著好幾團毛茸茸又會動的東西,心下警戒,掏出懷中藏著的火摺子燃起一瞧……
五、六隻毛茸茸的兔子相互依偎在一團,其中有隻體型大些的,大概就是母兔吧!十隻咕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令封炎這個不速之客,母兔則警戒地將小兔子往身後推去。令封炎瞧著這一幕,忍不住微微一晒,卻又瞬間斂下笑容,擔心洪綾的處境。
 
                                                       
 
自那日洪綾離去之後,令封炎便不斷逼自己記憶起師父出關後以至大師兄擒下自己的每個細節。細細回想、不斷推敲,硬是要將每個環節深深打入腦海中。
就如洪綾說過的一般,現下雖然不懂,可是只要記下來了,將來終有一天會明白的,況且就算將來自己還是不懂,也可憑著記憶找人參詳,總之,這殺師之仇,是一定要報。
隔天入夜後,令封炎在地牢裡等了又等,卻怎麼也等不到洪綾到來,正想說她會不會因為昨晚偷溜來這兒的事給人責罰,一陣輕不可聞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地牢,接著,響起鐵門開啟的聲音,一抹人影立於牢門外的火光中,雖看不見那人的臉孔,卻由那人散發出來的威嚴氣魄猜得其身分……
「大師兄──」令封炎雙手抱拳,恭敬行禮。
程魁背著手步下地牢石階,停在令封炎面前,沉聲道:「關了你這些天,你還不認罪?」
令封炎神情堅定,傲然回視著程魁,「封炎從未對師父有絲毫不敬,師父不是我殺的,我為何要認罪?大師兄,封炎還是那一句,師父不是我殺的,請師兄看在同門的份上,放封炎出牢,我一定要向殺害師父的兇手報仇,無論天涯海角,封炎一定將兇手逮到,讓師父在天之靈得以安息。」
程魁背在身後的手微略一顫,閉目重重嘆了口氣,睜開雙眼直視昂首立於身前的少年,「罷了,師父之死你的嫌疑確實很大,師兄為了安撫其他人,不得不將你關入牢中,你不會怪罪師兄吧?」
大師兄難得溫柔的語氣,令封炎雙目一紅,激動地跪倒在地上,「師兄是為了顧全大局,封炎又怎麼會怪罪大師兄?只要師兄願意相信封炎的清白,對封炎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唉……」程魁扶起跪在冰冷石地上的小師弟,「封炎,這些天裡,得知師父死訊的幾位前輩已趕來宣曲門,師兄不能不對這些前輩們有個交代。我決定將你逐出師門──」
「逐、逐出師門?」令封炎臉色刷白,不敢相信地望著程魁。
程魁雙手搭在令封炎肩上,道:「將你逐出師門,也是不得已的辦法,你也可趁機探查殺害師父的兇手,替師父報仇,只是逐出師門前,這三刀六眼……就不知你受不受得了啊!」
三刀六眼,三刀穿體而過,六處刀傷,是背棄師門將之驅逐而出的懲罰,更是叛徒的烙印。
令封炎咬了咬牙關,雙手握拳,堅定地道:「封炎願受三刀六眼之刑,只要大師兄給封炎追緝兇手的機會,這三刀六眼又算得了什麼。」
「好!那明日師父安葬,廳堂上師兄將親手執刀,你放心,我會避過要害,雖有傷口,但不足致命。你出了師門後,一切好自為之……」
說著,程魁從袖中拿出塊金鑄的牌子交到令封炎手中,「以後你行走江湖,沒人照料,若缺什麼東西,拿著這金牌到任何一家錢莊,要多少銀兩就有多少銀兩。大師兄能幫你的也只有這事了!」
「大師兄……」
令封炎再也忍不住奔騰的淚水,舉起袖子拭去不斷滑落的眼淚。
程魁拍拍令封炎的頭,「都是大師兄不好,連累你要受這種苦,我……唉……」
令封炎抹去眼淚,雙手合握住程魁寬厚的手掌,搖頭:「不!大師兄願意相信封炎,還給封炎追查真兇的機會,封炎已經感激不盡。請大師兄別再自責,無論多久,封炎一定親手捉拿兇手,到時候再將人拿來宣曲門,聽由師兄發落。」
程魁頷首,大掌在令封炎肩頭安慰輕拍,重重吁了口氣,轉身步上石階離開地牢。
待鐵門關上,令封炎再也支撐不住連日來被人懷疑的痛苦與不安,眼前一黑,昏倒在冰冷的石地上。等到再次醒來,卻是躺在自己房內柔軟的大床上,紅綾不知為何正忙著打包收拾。
「綾姊?唔──」
才剛起身開口,就被紅綾摀住嘴巴,示意自己安靜。
「噓,小渾蛋,我已經把東西收拾好了,咱們快點走吧!」
「可是……」
紅綾又摀住令封炎的嘴,道:「我知道你答應大師兄要捱那三刀六眼……」
令封炎拉開紅綾的手,納悶地問:「綾姊妳怎麼……唔唔──」
「我躲在地牢外聽到的。」
紅綾有些薄怒,乾脆兩隻手全都壓在令封炎嘴上,「大師兄雖為你找了個開脫的法子,可那些來奔喪的老前輩們卻堅決要把你立斃在師父墳前。小渾蛋,我知道你是清白的,可是無論我怎麼說,前輩們都不肯聽,就連大師兄也拿不定主意。你若真乖乖去了大堂,怕是不只三刀六眼這麼容易就了事的。」
說到後來,紅綾再也按捺不住惶恐的情緒,淚水撲簌簌地沿著兩頰滑落,地板上濺開一圈又一圈的水漬。
令封炎輕柔地拿開摀在嘴上的手,抱著不停流淚的紅綾,「綾姊……」
緊緊摟著這個如同親弟弟一般的小師弟,紅綾抹乾眼淚,推開令封炎,從衣櫃裡取出套乾淨保暖的衣裳穿在他身上。
瞧著天色,正要過三更天,一手拿起桌上早已收拾好的包袱分別掛在自己與令封炎身上,拎起寶劍,牽起令封炎的手,堅定地望著:「小渾蛋,你就像我親弟弟一般,綾姊絕不讓你就這麼枉死在其他人手裡。跟姊姊走吧!咱們以前不是說好要一塊闖蕩江湖的嗎?咱們現在就去,絕對要將殺害師父的兇手揪出來,還你一個清白。」
點點頭,令封炎允諾地回握紅綾的手,拉緊背上的包袱,握緊手中的寶劍,就著無月的黑夜,提起氣,往未知的前方奔去。
 
                                                       
 
八年後
爭爭的伐木聲自林間響起,一名蓬頭垢面、滿身補丁、腳踏草鞋的樵夫,正在炎熱灼人的烈日下賣力地揮著手中的斧頭,一斧一斧地往樹幹的缺口砍去。
等到大樹被砍倒在地後,又繼續將樹幹砍成一截又一截的木材,然後用藤蔓捆成一束,裝進腳邊的竹簍子內。
幾個時辰後,樵夫看看腳邊兩個竹簍子全裝滿了木材,這才滿意地將斧頭插在腰帶內,拾起垂掛在竹簍子外的牛皮水袋,咕嚕嚕地喝著清涼的泉水。塞緊水袋口的軟塞,左右各一揹起兩大簍的木材,便往山中居住的小屋走去。
 
                                                       
 
這樵夫不是別人,正是八年前江湖上各門派聯手緝拿的弒師逆徒│令封炎!
八年前的那夜,紅綾領著令封炎連夜逃出宣曲門,一路往山下奔去,想著只要入了城鎮,潛入人群,那些誓言誅殺令封炎的江湖前輩一時半刻也尋人不著,至於往後的日子待要如何熬過,年紀輕輕的兩人卻也顧不著這麼多了!怎之才剛踏出宣曲門的地界,便見其餘師兄弟圍了上來,欲將兩人擒下。
紅綾抽劍出鞘,背對著令封炎道:「小渾蛋,還不快走!答應姊姊一定要活下去,答應我!」
「綾姊……」令封炎看著紅綾的背,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要姊姊抹脖子威脅,你才肯走嗎?」
紅綾邊說著,邊從頸間扯下紅繩繫著的香囊,往背後一扔,側眼看著香囊被令封炎接在手心,露出一絲微笑,道:「小渾蛋,美人贈香還哭?十年八年後,活著來見我,到時候可要記得把香囊還我,這可是姊姊要留給夫君的玩意兒,今天身上沒別的,可便宜你了。」
令封炎收起眼淚,抽劍挌開同門兄弟劈來的一劍,故做瀟灑地將香囊收在懷中。包圍兩人的師兄弟們雖對師父之死頗有疑慮,可在大師兄的吩咐下,不得不聯手擒下兩人。
雖說這小師弟平日裡冷靜精怪,有著不同於他年齡的早熟,但是對師父卻必恭必敬、毫無差池怠慢不敬。因此令封炎的嫌疑雖重,可同門之人卻怎麼也無法將他視作弒師逆徒。
況且,痛失至親的紅綾,是個理智清明的人,若是令封炎真的犯下這滔天大錯,她又豈會出手袒護?
就在這心思猶疑忖度間,圍攻間破綻層出,讓紅綾抓了個空缺,一掌按在令封炎後背,將他送出宣曲門的地界之外,望著他擺手道別逃離而去的身影,紅綾忍不住在心裡祈禱──
小渾蛋,逃得遠遠的,別再回來,姊姊沒法照顧你了,你可要自個兒保重。
 
                                                       
 
那夜以後,令封炎竄逃到深山裡,果不出所料,追捕他的人懾於九重山的山勢複雜,跟在後頭追了七日隨即返回。
就這麼跑累了就走,力氣稍稍回復了就繼續跑,直到再也跨不出半步昏倒在山中一間破敗的木屋前。
待再次轉醒,看到眼前的木屋,撐起疲累的身子喊了聲,屋內卻沒人應答。
推門而入,瞬間嗆鼻的霉氣撲面而來,看來這木屋是伐木的樵夫所建,床鋪桌椅什麼的傢俱倒也一應俱全,只是荒廢已久,兼以山中霧氣繚繞,這木造的屋子難免生了霉,牆腳陰暗處還生了幾叢菇蕈,也不曉得能吃不能吃。
最初幾日,擔心追擊的人隨時會來搜這片山頭,是以將作息日夜互換,白天打坐調息,夜裡則循著記憶摸黑外出摘些野果子填飽肚子,若是渴了,便在木屋不遠處的水潭那飲點生水。
只是這野果生水吃久了,脾胃受涼,上吐下瀉卻是難免。
勉強支撐了將近半月,令封炎翻開那夜紅綾替自己收拾的包袱正要換下許久未洗的衣服,發現包袱內除了禦寒保暖的毫裘以及更換的衣物外,尚有三副相貌逕庭的人皮面具、幾張銀票、一小包碎銀,還有一袋火種與打火石。
令封炎從懷裡拿出用絹布小心包裹的香囊,即便連日來提心吊膽地煎熬,這香囊也從未離身片刻。
看著那紅綾親手一針一線縫製的香囊,雖稱不上精緻,還曾被自己取笑繡得亂七八糟。可如今凝視掌心的香囊,以為自己早忘了的過往場景,卻深刻鮮明地在腦海一一浮現。
再看那包袱,紅綾早把隻身在外可能派得上用場的物件全備齊了,若是如紅綾所說,是因為那晚聽見大師兄與自己的談話後才匆忙準備的,絕無法如此周全。
怕是自己被關在地牢的那些天,紅綾便已發覺那些前來弔唁的前輩們全無放過自己的意思,憑著之前受命下山辦事累積的些許江湖閱歷,想盡辦法備齊這包袱裡的所有東西。
淚水模糊了眼前的景象,撲倒在地上,放縱自己最後一次哭泣。
綾姊姊……
封炎一定會活下去,一定會!我一定會拖著殺害師父的兇手回去見妳,絕對!
隔日,令封炎覆上其中一張人皮面具,在屋後的爐灶裡升起第一爐火、外出捕獲了第一隻獵物、簡單準備了第一餐熱食。
一切,從頭開始。
今天起,沒有身懷高深武功的令封炎。往後,在這裡居注的,是個啞巴│是個靠砍柴打獵維生的啞巴。
 
                                                       
 
令封炎揹著滿簍筐的木材,繞到山中的那池潭水,打算洗去一身髒汙與汗水,赫然聽見水花聲響起。
這山中向來人煙稀少,雖說往北走下山去有個小鎮,可一來一往得花普通人大半天,就連偶爾扛著木材獸皮下山換些食材衣物,也總是快要到小鎮的那半里路上,才會碰上幾個遊山或是樵居附近的人。
摸了摸爬了滿臉的鬍鬚,這幾年由少年轉為成人,光是這臉上特地蓄留不剃除也不整理的鬍子,不用靠當年紅綾留下的面具,也絕對沒有人能夠看出這蓬頭垢面下,究竟是何相貌。
令封炎躡著腳,悄悄靠近那處水潭。
那水潭其實是沿著山壁流洩而下的瀑布所形成,清澈見底,潭中有不少魚蝦,平日裡揉上幾段藤絲綁在竹竿末端,再掛上個勾子垂在水中,沒多久總能有不少收穫,大概因為這潭水清澈,養出的魚蝦吃起來也特別鮮美,就連那小鎮客棧的料理也比之不如!
撥開遮住視線的樹枝,見那瀑布前站了個人,黑亮的長髮被水濕潤得緊貼在那人光裸的後背,還可聽見那人銀鈴般悅耳的笑聲。
那人一會兒鑽進瀑布、一會兒潛入水中,玩得開心極了。
突然,那人停下動作,掬起一捧水拋向空中,化作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子,接著曲指彈向其中一顆水珠子,勁力附著其上,竟讓本該散成水花落回潭面的水珠,猶如鋼鐵般破空打向令封炎隱身之處。
令封炎假意慌亂地低頭閃過,水珠打向背後的一棵樹幹上,竟穿出一個三寸深的小孔。
令封炎看著樹幹上被打穿的小孔,心中暗暗警惕,難道八年前的追兵,竟搜到了這片山頭?
暗自著量間,潭中那人已躍出水面,隨意披了件寬鬆的外衣走來。
「你是什麼人?說!」
令封炎循著聲音回頭,陌生的臉孔映入眼簾……
眼前的人,擁有一張足可稱做驚為天人的容顏,美玉般精緻無暇的臉蛋、靈動黑亮的眼睛、粉嫩誘人的雙唇。
更別提此人現在頂著一頭濕髮、披著一件寬鬆露出大半胸口的外衣──
令封炎忽然想起,以前書本裡頭曾提過「國色天香」、「傾倒眾生」等等,本以為不過是愛吊書袋的文人謅出來的。
沒想到眼前這人竟能如此之美,甚至讓人覺得,這世間恐怕沒有什麼詞彙,能完整貼切地描述此人的萬分之一。
那人等了半天等不到回答,不耐地問:「喂!你有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啊?」
令封炎回過神,手忙腳亂筆劃了半天,那人蹙眉認真看了半晌,有些猶疑地開口:「你砍柴?而且還是個啞巴?」
令封炎用力點頭,雙手猛然握住那人的兩隻手腕上下晃動,看似熱情握手,暗地探了探那人脈象……
氣息平穩,內功不俗,兼以方才顯露的那手功夫,可以確定此人不屬於追殺自己的那些門派。
「呃呃呃──」
尋思間,那人突然一個出手,左手指尖按壓令封炎頸間大穴,正當令封炎暗罵自己疏忽之際,那人垂下眉尾,黑亮的眸子暈染一片水氣。
下一刻,竟雙膝落地,激動撲向令封炎,緊緊將他抱住,滿是歉意地道:「對不起、對不起。你一定是經歷什麼傷心可怕的事情才會這樣。我不是有意要試探你的,對不起……」
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大串,令封炎僵在那人懷裡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該做啥反應,只感覺那人的體溫穿透阻隔的衣物緩緩傳來。
這些年來獨自過活,鮮少與人接觸,即便下山換取些衣食布料,也因為佯裝啞子,更加與人疏離。久違的體溫猶如一道暖流,流向胸口,流向全身……暖暖地讓人眷戀……
不自覺地舒開雙臂,環向那人後背,溫柔地輕拍伏在自己身上啜泣的人兒。
「啊!」
那人收了眼淚,抬頭看著眼前蓬頭垢面滿身補丁的樵夫,露出溫柔的笑容,尷尬地吐吐舌頭,解釋道:「樵大哥,我方才探過你的脈象,你的聲線沒有問題,可是卻無法開口說話。醫書上說你這種情況,定是心裡頭受了極大的創傷才會這樣,我…...我不是故意要害你響起傷心事的,我──」
令封炎露出了然的微笑,抹去那人臉頰上未乾的淚痕,搖搖頭表示不在意,掃開附近地面的雜草石粒,揀了根小樹枝在泥地上寫著:『名字。』
那人抹抹臉,看著令封炎寫字,「你問我的名字?」
令封炎點點頭,抹平方才寫下的字跡。
那人接過令封炎遞來的樹枝,認真地在地上一勾一劃,邊寫邊道:「我叫『皞玥』,很奇怪的姓吧?那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皞玥興奮地將樹枝遞了回去,令封炎凝視著那張純真無邪的笑靨,心念一動,便欲將本名完整寫下。
可那樹枝方.觸及泥地,過往逃亡瀕死的景象赫然跳出腦海│人不可信,不可信吶!
一點一撇,地上逐漸出現一個字──一個「炎」字。
皞玥瞅瞅地上的字,抬頭看著令封炎問:「炎?姓呢?姓什麼?」
令封炎搖頭,揹起裝滿樹枝的竹簍便要離去。
「沒有姓啊?那我叫你『阿炎』可好?」
太過熟悉卻又陌生的稱呼讓令封炎渾身一震,記得洪綾以前,也是這麼喊的。
皞玥卻全然未覺這個『阿炎』的異樣反應,整整凌亂的衣衫,一邊隨意將頭髮束起,一邊詢問:「阿炎,你在山中住了很久吧?那你有沒有見過『檜芝』?」
令封炎蹙起眉心,不解地瞅著皡月,後者卻在問完話後,舒笑一拍額頭,「差點忘了你是個砍柴的,對不住對不住,一時間忘了自己不在死老鬼那。」
皞玥撿起樹枝在地上笨拙地描描畫畫,泥地上漸漸浮現一個圓不圓方不方的奇怪圖形,「就是這個,這就是檜芝,怎樣?你見過沒有?」
令封炎憋著笑,低頭看著那個跟鬼畫符有得比的圖案,老實地搖了搖頭──
這個德行,能認得出是啥東西,那才真是見鬼了呢!
皞玥卻是非常認真,指著地上的圖案,努力地比手畫腳,「怎麼可能沒見過?死老鬼明明說這裡有的,還逼我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耶!你再看看,我畫得很像耶,你再看看嘛!」
令封炎又搖搖頭,抬眼著西落山頭的夕陽,揹起簍筐,一一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木柴,準備明早下山換些銀兩,好買些白米。
皞玥失望地嘆了口氣,彎腰幫忙撿拾木柴,開口又問:「阿炎,你知道這裡有沒有什麼山洞,看樣子等會說不定要下雨,我想找個地方避避。」
凝視著那張令人驚艷的臉蛋,擔心與猜疑在內心交戰。
入夜後山中溫度驟降,倘若淋了雨,肯定會生病;山洞冰冷,即便得以安身,卻難保有什麼毒蛇野獸。
要讓他暫時借住一宿嗎?還是?這個叫皞玥的人可信嗎?能信嗎?
相較於令封炎的遲疑,皞玥以為這「阿炎」不知道這山頭哪裡有可以避雨之處,撿起最後一跟木柴放入令封炎背上的竹簍,拍拍沾在手上的泥巴,微笑道:「阿炎,很高興認識你,我還得找地方避雨呢,再會。」
說完,皡玥抬頭看了眼逐漸黯淡的天空,癟嘴低咒了聲,隨便選了個方向,正要離去,左手肘彎被人一把拉住,不容拒絕地將他拖著走。
「阿炎你要拉我去哪啊?」
令封炎拍著胸口,指著遠處比了比手勢。
「屋子?你是說……讓我……借住你家?」
令封炎點點頭,拉著皞玥的手肘往木屋走去。
皞玥興奮地睜大眼睛,蹎腳摟住令封炎的頸子,開心笑著:「哇,阿炎你真好。」
令封炎僵直身子,耳根發紅,有些難以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親暱舉動,尷尬地轉過頭,拉著兀自興奮不已的人,朝著小屋的位置大步走去。
 
                                                       
 
兩人距離木屋還差十步,空中便降下傾盆大雨,立即成了兩隻狼狽的落湯雞。
「賊老天,晚一點下雨會死啊!呸呸呸……」
皡玥氣得指天大罵,忘了雨勢極大,剛一張口,雨水就直往嘴巴裡頭灌。
令封炎拉著皡玥推門入內,翻出兩套乾淨的衣物,轉身要遞給他更換,卻發現皡玥趴跪在地上,死死盯著屋內的角落。
好奇地走過去,彎腰用乾淨的衣裳遮去皡玥的視線,後者這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開口:「你你你──檜檜──」
令封炎搖搖頭,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
皡玥吞了吞口水,壓下興奮的情緒,「檜芝耶!我要找的東西居然在這裡?賊老天。不不不!可愛親切善良迷人溫柔的老天爺啊!小的千不該萬不該詛咒你,我收回、收回,謝謝你下大雨,謝謝阿炎帶我回家,我終於可以跟那個死老鬼交差了,哇哈哈哈──」
自顧興奮了一輪,皡玥笑得開懷,回頭問道:「阿炎,要不是你,我不知道要在這鬼山頭轉多久,才能找到這玩意兒?」
抬頭仔細打量整間足堪遮蔽風雨的屋子,皡玥邊看邊讚嘆:「原來如此,這屋子是用百年老檜蓋成,面迎南方水氣卻又避開日照……不過我說阿炎啊!你怎麼不把這檜芝拔掉?一般人看見屋子角落長出菇蕈,不是都會很厭惡嗎?天,你這屋角都長出一大叢了耶!」
令封炎笑了笑,彎身摘了些皡玥口中的『檜芝』,逕自走到屋後的廚房用清水洗了洗,取了個鐵架子,燃起灶內餘火,放在火上燒烤,一會後,用個缺了角的碟子端了出來放在桌上,香味四溢。
皡玥見了這一幕,顫抖著手指,一付天快要塌了的誇張表情,語氣哀痛地問:「你你你、你竟然、竟然把這珍貴無比的檜芝烤來吃?」
令封炎點點頭,隨手挾了個烤得火候適中的檜芝,遞給皡玥。
「謝謝……不對,我謝你幹麻,快被你氣死了!嗚,這麼稀有的東西你居然拿來吃?嗚……」
令封炎不在意地聳肩,直接用手拿取碟子內的東西,滿足地享用。
「你!」皡玥瞪大眼睛揪住令封炎的衣領,十分惡霸:「你跟我回山中居見那個死老鬼。不准搖頭、不准拒絕,否則──」
否則?
令封炎嘴角帶笑,饒富興味地瞅著那漂亮的臉蛋。
「否則我哭給你看、討厭你喔!」皡玥癟癟嘴角,威脅地道。
令封炎用手緊緊摀著嘴,若不是現下他是個『啞巴』,否則真的很想放聲狂笑一番。
老天,這小子哪裡來的?居然這麼威脅人?
只是這「山中居」三個字怎麼會那麼耳熟?忘了聽誰在哪兒說過。
「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走?不走?
隱身在這了無人煙的深山中八年多了,這麼多年,自己的容貌早已改變許多,當年追殺他的人,想來也絕對認不出自己才是。
一輩子當個默默無名,依靠砍柴維生的樵夫?
不!師父的大仇未報,怎麼可以放過那殺人兇手?
這個皡玥看樣子武功不俗,不如就這麼裝個啞巴跟他下山,倘若遇上什麼驚險,也好有個替死的傢伙。
「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令封炎打定主意,抬眼直視那對漆黑的眸子,笑著點頭。
皡玥本來垮了一半的嘴角,又開心地楊起,拍拍令封炎的肩膀,擔保道:「阿炎你放心,我武功很好的,你乖乖跟我去山中居,我保證這一路上沒人敢欺負你。」
說完,瞥了眼桌上唯一的食物,眉毛塌了塌,「唉,沒辦法,也只有吃了。唉唉唉…….檜芝啊檜芝,沒想到你竟然會有淪落到成為盤中飱的一天,不過味道還不賴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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