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eem

一九九七年
『只要再通過一次測試,你就能成為真正的Kingsman期待你的表現。』
沾水筆在泛黃的紙面,寫下昨天某人對他說的話。
精裝的日記本有著厚重的封面和封底,看起去就像上個世紀的古董書,但它的確是一本等人填滿空白內頁的日記。
第一次看到這本日記,在一個舊物市集,每個月第三個禮拜六,便會固定出現的市集。許多人把家裡陳舊或用不上的東西拿出來,用低廉的價格販售給喜歡這些舊物的買主。
當時,他看到了這本日記,只覺得是一件不起眼的東西,最後掏錢買下的,是兒子喜歡,有著木製底座的玻璃雪球,只要把球體上下顛倒再搖一搖,玻璃球內就會像下雪一樣,飄落漫天雪花。
直到他進入一個神祕組織見到他的推薦人後,他突然覺得,眼前的人和那本看起來不起眼的日記,很像。
優雅、古典、沉靜,以為裡面必定寫滿艱澀難懂的文字,卻在翻開後詫異書的內頁,竟只是一張又一張,被歲月逐漸泛黃的空白……
在焦躁的情緒下熬過三個禮拜,直到舊物市集再次出現,不顧零下的低溫是不是飄著雪、也不管市集與家的距離有一個小時的車程,他只希望那本不起眼的日記仍舊躺在原來的鋪子上,沒有被別人論價買下。
「先生?」市集上,留著小鬍子的老闆關心詢問跑得滿頭大汗,彎腰扶著膝蓋在他鋪子前不斷喘氣的年輕人。「您還好嗎?」
「日、日記……」大口喘氣吐出白霧的人,指著鋪子上那本曾被他錯過的日記。」
「這個嗎?」老闆拿起日記,像在誇耀自己得意的孩子,「先生您真是識貨,這本日記是我父親從……」
頂著雪抱著厚重的日記本,至於老闆說了什麼他根本沒聽進去,又在回家的路上去書店買了支沾水筆,決定從今天起,記下一個人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直到把每一頁的空白填滿為止。
 
◆   ◇   ◆
 
「爹地,陪我玩。」
兒子稚嫩的聲音從書房門口傳來,紙面的墨跡也正好乾了,於是闔上封面收入能上鎖的抽屜,然後走到門口抱起兒子。
「媽咪呢?」
「媽咪在做燉肉不准我進廚房,爹地你呢?你在做什麼?」
「爹地啊……」回頭,微笑看了眼鎖上的抽屜,說:「爹地在寫日記。」
「日記?就是每天都要寫的那種作業嗎?」小男孩皺起臉蛋,像看到他最討厭吃的紅蘿蔔。
「差不多。」他捏捏兒子的臉頰,微笑。
如果可以,他希望每天都能寫入日記的東西,因為這表示他和那個人,每天都能見面說話。即使他真正想說的,已經錯過能開口的機會,就像曾經和這本日記錯過一樣。
叮鈴鈴!叮鈴鈴!
公寓的門鈴響起,他放下男孩,把雪球放進兒子手裡。
「伊格西,拿去客廳玩,我們很快就能吃到媽咪的燉肉了。」
「嗯。」男孩點點頭,抱著玻璃球跑去客廳。
打開門,穿著制服的快遞員面露笑容交給他一個紙盒和一支筆,說:「先生,您的包裹,麻煩幫我們在單子上簽名,謝謝。」
「好的。」接過筆,在紙盒上的複寫單簽名處,寫下自己的名字和姓氏,然後將筆交還給對方。
「謝謝,希望您有個愉快的週末。」雖說是制式化的祝福語,卻因為快遞員臉上真摯的微笑,而顯得十分自然。
「謝謝。」收下印著品牌標誌的紙盒,也給對方一個微笑和感謝。
抱著包裹走回書房,拆開纏繞在紙盒外的緞帶打開盒蓋,裡面有一雙鞋,一雙工藝細緻的布洛克雕花鞋(Brogues)。
Oxford Not Brogues.
這是那個人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乍聽時覺得納悶,畢竟當時他們是在一間老字號的西裝裁縫店,而不是鞋店。
牛津鞋,是一種有著封閉式鞋襟設計的鞋款。
所謂封閉式鞋襟,便是將鞋面側邊的皮革向中延伸成鞋面,鞋翼的最尾部與鞋面密逢,並且在鞋面添加曲線與沖孔裝飾,使更華麗優雅,也更有古典紳士典範。
布洛克雕花鞋,則源自蘇格蘭和愛爾蘭,是勞作者在高地工作時所穿的鞋,其後經溫莎公爵改革而成為紳士的象徵。
這些知識,也是那個人後來解釋給他聽的。
對一個在倫敦犯罪最嚴重的Straford區長大的孩子,那種價格不斐的東西要他穿在腳上,他寧可拿去當舖換成現金。
直到展開嚴格的訓練後才明白,這句話,其實還有別的意義……
Brogues這個字,除了是指布洛克雕花皮鞋外,也暗諷愛爾蘭人說英語的腔調。
貴族,平民;高貴,低賤;上流社會,和──
一般人。
和他同期的「訓練生」,都是「Oxbridge」,畢業的學校不是牛津,就是劍橋。對於他這種非以上兩所名校出身的傢伙,甚至連問你是從哪所學校畢業的都懶得問,直接給你冠上另一個字,然後說。
「喔,你就是那個Redbrick(某某大學)畢業的傢伙。」
 

翻開鞋舌,皮革上燙印著金色的徽印──

Kingsman,一個極度機密的組織,即使許多轟動國際的危機都因這個組織而解除,卻從來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為了組織而犧牲的人,沒有勳章、沒有公開表揚、沒有英雄式的歡呼,甚至沒有任何人知道死去的人究竟做過些什麼?
就像冷天裡呼出的一口熱氣,無聲無息地消逝。
也許別的訓練生有著各種希望成為Kingsman的理由,比如權力、比如地位,比如家族榮耀。他的理由,卻簡單到倘若說出來絕對會被其他人訕笑──
想擁有站在一個人身邊的資格,僅此而已。
 
◆   ◇   ◆
 
「蜜雪兒。」
走進廚房,正是妻子熄掉瓦斯,準備套上隔熱手套將燉肉從爐架移到餐桌的時候。搶走棉布做的隔熱手套,套在手上走到瓦斯爐邊,在妻子的臉頰處輕輕一吻。
「又重又燙的東西,還是讓男人來吧!」
蜜雪兒側身讓出空間,對著丈夫微笑:「那麼……『男人』要不要也學學怎麼燉肉?」
「饒了我吧!我寧可暴風雪天開三個小時的車去幫妳買齊所有的食材,也不想面對一鍋被我燉到焦黑飄出怪味的燉肉。」
「只要接下來一個禮拜你負責哄伊格西睡覺,就饒了你。」
「這個交換條件……恐怕得等我回來才能兌現……」他端起冒著白煙和香氣的燉肉,為難地看著妻子。「明天一早我就得離開,大約一個月後回來。」
「去哪?」
僵硬的笑容下,有擔憂,但更多的是想問卻不能問的,害怕。
你的「任務」究竟是什麼?不在家的時候你究竟去了哪裡?做了什麼?是不是很危險?為什麼一提到關於任務的話題,你的答案永遠都是「不能說」?
你還是我的丈夫嗎?
你還是我孩子的父親嗎?
你還是我當初認識的,李‧安文嗎?
「妳知道的,我──」
截斷丈夫沒來得及說完的話,不想又一次聽見「不能說」的回答,於是在轉身去客廳找兒子時,背對著丈夫用輕鬆的口吻說道:「回來後的一整個月,都由你負責哄伊格西睡覺。」
「成交。」
 
◆   ◇   ◆
 
「抱歉,安文夫人,請妳節哀。」
「抱、歉?」
憤怒使她的聲音顯得既急促又尖銳,要不是眼前的人是她丈夫的上司、要不是這個人的年紀比丈夫或她都還要年長,她也許早在對方說明來意後,就會像個瘋子一樣用暴力和嘶吼將這個人趕出她的家。
「那麼你告訴我,安文究竟是怎麼死的?他到底瞞著我做了什麼?」
男人成熟的臉龐流露著愧疚與哀傷,但說話的聲音卻又冷靜得彷彿將所有情緒絕緣。
「對不起,這些問題我無法回答。但是安文夫人,我能對妳說,妳的丈夫是尊嚴且光榮地離開這個世界。」
「你們……對每一位遺族都是這麼說的吧!」蜜雪兒嘲諷地對著男人冷笑,然後瞥開視線不願再多看對方一眼。
既然是光榮死去,為何沒有正式葬禮?沒有一個英雄應該得到的待遇?就連所謂的慰問,也只是眼前這人毫無感情的一句「請妳節哀」?
「不,按照規定不應該是我來,只是……」
「夠了,我不想再聽了,請你離開。」
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氣後,起身,將一枚金色的徽章遞到蜜雪兒面前:「安文夫人,以後如果有任何困難,可以撥打後面的電話,告訴接線生……」
「……」蜜雪兒的視線,依舊落在看不到對方的地面。
嘆氣,走向坐在地毯上玩著雪球的小男孩,問:「嗨,我是哈利‧哈特,你呢?」
「伊格西,伊格西‧安文。」小男孩仰著臉,看著他從未見過的陌生人,禮貌回應。
「你好,伊格西。」哈利將金色的徽章遞給小男孩,聲音柔軟地問:「你可以幫媽咪保管這枚徽章嗎?」
「……」蜜雪兒轉過臉,對著兒子搖頭。
不!伊格西!
別拿!
「……」
男孩接下徽章,在他的認知裡,當別人出於善意給你東西的時候,你必須禮貌地收下──爹地和媽咪是這樣教導他的──但是看到媽咪的表情,卻又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麼。
「好孩子,如果哪天你或媽咪遇到麻煩,需要任何幫助,徽章背面有一組電話。但記住,電話只能撥打一次,接通後你就對接電話的人說:
Oxford Not Brogues.
那麼無論你們遇到任何麻煩,都有人能夠幫忙解決。」
Oxford Not Brogues……」男孩複誦著他無法理解的話,看著手掌心上的徽章。
哈利讚許地對男孩點頭,沒有像其他來家裡探望的大人一樣,用哀傷和同情的眼神對他說「喔,這可憐的孩子」,而將他視作一個成年男人,認真地對他說。
「伊格西,要照顧好媽咪,你能答應我嗎?」
男孩緊緊握住手裡的徽章,用力點頭,「我答應你。」

 
◆   ◇   ◆




 
十七年後
SHIT!」伊格西‧安文,氣憤地用拳頭搥打不受他控制的方向盤。
車門自動上鎖,方向盤自行轉動,他卻只能像個白痴一樣在狹小的空間裡,聽著羞辱的言語離自己越來越遠。
12—19—97—
Oxford Not Brogues.
一組電話、一組密語,扭轉了他的人生。
從對生活充滿怨懟卻又不知怎麼改變,到被肯定的Kingsman訓練生,但就就在他以為自己終於能幹出一件大事時,又被殘酷地打回原點,而理由竟然只是他不肯殺一隻狗?
開什麼玩笑,那些傢伙──尤其是亞瑟──以為誰都想成為Kingsman嗎?
榮譽?忠誠?
高貴?英雄?
放屁!全都是放屁!
說穿了就是資本家和政客搞出來,騙人的把戲,先把你訓練成完美的武器,然後用這件武器去殺人,如果不幸在出任務的過程中死亡,就給你點錢,和象徵意義大過實際意義的幾枚勳章,然後告訴你,為國家犧牲是你的榮幸。
SHIT
這套邏輯還是拿去騙騙讀書讀到腦子有病的Oxbridge,反正那些傢伙總是很白痴地認為自己能改變社會、改變國家、改變全人類,就像那句名言──
只要給我一個定點和一枝槓桿,我就能撐起地球。
白、痴!
「伊格西,上來!」
終於停下的車子,停在一間兩層樓高的獨棟房子前,從擋風玻璃看出去,清楚看到二樓陽台正站著一個人,拿著平板電腦對著他說。
「──」遠端遙控?媽的,早知道就不偷這輛車。
憤怒打開車門,然後重重把車門摔上,房子一樓的門根本沒鎖,像是早知道會有人來。
可惡!在這個人面前他就像掛著兩條鼻涕的小鬼,無論想什麼或做什麼,對方都像預言家一樣精準預知。
背對餐桌,在廚房切東西的人,對著踏進屋內的伊格西說。
「坐!」
長型餐桌靠近廚房的位置,放著一套完整的餐具,桌巾、盤子、刀叉、高低不同的酒杯,和燭臺──但,只有一套。
其他的座位前,卻什麼也沒有……
「哈利,我……」
「再等等,很快就好。」
「──」很快就好?什麼意思?
哈利‧哈特放下刀子,端著剛做好的三明治轉身走向伊格西:「先吃點東西,很快就到晚餐時間,晚餐是燉肉和豆子湯,除了這兩樣,你還想吃別的嗎?」
「……」伊格西看著被放在面前的三明治,詫異地說不出話。
原本以為會被責罵,或者冷漠的譏諷,就像無論他幹了什麼,母親、老師,或者其他人都這麼對他說──
伊格西,無論你做什麼都與我無關。
Fuck
他不想變成像繼父那樣的混蛋,即使他從小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他不想用吸毒逃避一切,即使他住的地方,毒品交易像在販賣機買飲料那麼容易;他不想做一個沒用的人,即使他看起來每天都在鬼混不肯找一份安穩的工作。
所以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再對他說──
伊格西,無論你做什麼都與我無關。
「為什麼……」
「嗯?」
「為什麼不放棄我?」
既然蘭斯洛特的位置已經決定,為什麼不讓他把打了母親的混帳痛揍一頓?為什麼要阻止他?為什麼不讓他乾脆因為施暴而進監獄?為什麼要把他帶來這裡?為什麼──
不、放、棄、他?
很容易的,不是嗎?
就像其他人一樣,無論他是陸戰隊的優秀射手,還是扒了人家的錢包?無論他是奧運體操隊員,還是偷了別人的車子在路上飆給警察追?
無論他做的事情是好,還是不好,都與「任何人」沒有關係,也沒有「任何人」會在乎的,不是嗎?
「伊格西,看著我。」哈利拉開伊格西右手邊的椅子,坐下,推開放在餐桌上,裝著三明治的盤子,嚴肅地說:「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伊格西‧安文,到今天、到現在為止,你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只是希望我放棄你嗎?」
「──」
嚴厲的話像把銳利的刀子,割斷伊格西糾結的心結,就像傳說中的戈爾狄厄斯之結(Gordius Knot),數百年難解,卻被亞歷山大大帝一劍劈斷。
沒有任何人有義務拯救你,除非你先把自己從沼澤裡拉出來;同樣地,沒有任何人能夠放棄你,除非你已經放棄自己。
「不是……不是的……不是……」伊格西垂下臉,激動的淚水不斷從眼眶裡流出。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失在一片密不見日的叢林,雖有足夠的食物和水、有充分的裝備,卻缺少相信自己能走出這片叢林的信心。
而哈利‧哈特,就是他的信心。



 My Fair Lady
Kingsman總部
「加拉哈德,你確定要這麼做?」
亞瑟交錯雙手,透過鏡片審視哈利‧哈特臉上的表情,即使只是呼吸時無意識放鬆面部肌肉,對這位經歷半個多世紀生死一瞬的Kingsman領導者而言,都是判斷與做決定時,重要的數據。
「是的,亞瑟,既然『加拉哈德』也需要繼承人,與其等我死亡後空窗數個月直到培訓出新的接替者,由伊格西‧安文成為加拉哈德的候補,是最好的方式。」
裝飾典雅的會議廳內只剩下穩定的呼吸聲,沉默持續了數分鐘後,亞瑟鬆開交錯的手指,退開椅子起身走到哈利‧哈特的背後,雙手搭在哈利的肩膀上,就像長者勸戒看不出危機的年輕人,對他說。
「規則,加拉哈德,唯有強者才有資格將它毀棄。」搭在肩膀上的手,沉重地向下一壓,阻止哈利‧哈特準備出口的話,繼續說道:「如果讓伊格西知道『李‧安文』死亡的真相,你認為他還能成為真正的Kingsman?或者真正的……加拉哈德嗎?」
「……」哈利‧哈特的視線向上挪移了三英吋,細微的三英吋,是他對亞瑟的話唯一做出的反應。
「我不反對由你親自培訓新的接替者,可是最後決定伊格西‧安文能否成為下一位『加拉哈德』的,不是你,而是所有的Kingsman騎士,還有我。」
亞瑟縮回施加力道的雙手,輕輕拍了拍哈利‧哈特的背,踏著緩慢且沉穩的腳步離開裝飾典雅的會議廳。
凝滯在胸口的二氧化碳,被沉重的嘆息呼出鼻腔,代換成低於體溫飽含O2的新鮮空氣。隨之吐出的,還有一個人的名字──
「安文……伊格西‧安文……」
 
◆   ◇   ◆
 
半個月後
「嗨,伊格西。」
「嗨……蘿西……」
「怎麼了,伊格西?」
伊格西眼睛下方明顯的黑圈,和癱軟在沙發上一付快送急診室的鬼樣子,讓剛走進總部的蘿西非常意外。
「別問,蘿西,別問……」
伊格西抬起手臂,用食指對著蘿西搖了搖,然後整個人又往下滑了幾英吋,幾乎躺在了沙發上。
蘿西突然瞪直眼睛,併攏靴子手貼褲縫精神抖擻地喊:「早安,加拉哈德。」
陷在沙發的伊格西眼珠子往上一翻,說:「拜託,這招妳上次就用過,換點新鮮的玩吧!」
蘿西的眼角不由地抽了抽,心裡大罵伊格西‧安文你這個白痴。
卻沒想到原本不應該這麼快回來的哈利‧哈特,就站在沙發後方,沉穩而和緩地說:「伊格西,短、中、長程狙擊訓練,命中目標各一百發子彈。」
OH , SHIT!」
前一秒鐘還像重病患般癱在沙發上的傢伙,立刻從沙發上彈了起來,一邊飆粗話一邊往訓練場的方向狂奔。
「禮儀,伊格西,命中子彈各一百五十發。」
「遵命,長官。」
奔跑中的人皺著臉,恭恭敬敬地用「有教養」的字句回應著讓他半個月來生活在各種嚴格訓練中的加拉哈德。
八個小時後,完成中程和長程各一百五十發子彈狙擊訓練的伊格西,跌坐在靶場射擊區,垂著兩條不停顫抖的手臂,哀怨,不不,是怨恨地瞪著在他右邊悠閒吃著牛排大餐配著紅酒的梅林。
 「我、的、呢?」
虧他半個小時前還覺得來問他晚餐想吃什麼,說可以幫忙送晚餐來的梅林,就像天使一樣全身散發著慈愛的光輝;而現在的梅林,就只是顆連照明燈都能反射的光頭腦袋。
「不要告訴我你吃的是『我的』牛排,或者你故意沒買我的,並且還特地跑來吃給我看。」
「我連JB的生牛排都買了,怎麼會只忘記幫你外帶?」梅林一副心意被人誤解的表情,指著在腳邊埋頭猛吃的巴戈犬。
「只不過你也知道,如果我在你完成訓練命令前給你吃東西和休息,加拉哈德會揍死我。我是不敢違背他的指令,還是說你比我有種,你敢?」
「……」伊格西想都不想,死命搖頭。
「所以說……」梅林指著十幾分鐘前被他懸吊在天花板上的一個籃子,說:「我幫你弄了個機關,只要電腦統計達到訓練目標,天花板上的籃子就會降下來。當然,裡面有牛排、麵包、甜點還有酒,你什麼時候完成訓練就什麼時候能吃東西,只不過……」
梅林看著伊格西還在微微發抖的手臂,同情地說:「你如果再繼續浪費時間,牛排冷掉後還能不能吃我就不保證了,畢竟按照我的能力,最後近程距離一百五十發命中的子彈,頂多十分鐘搞定。」
一百五十發?十分鐘?
平均四秒命中一發?
「──」
伊格西整張臉從額頭黑到下巴,歪歪斜斜從地上爬起走回射擊台,咬著牙舉起早就超過負荷的手臂,繼續完成他的「作業」。
「嗯,這間餐廳的牛排果然非常美味,對吧JB?」
「汪!」JB抬起腦袋對著梅林回應,然後繼續低下頭享用美味的頂級牛排。
一小時候,終於搞定作業的伊格西,在天花板上的籃子終於降到面前、終於看到他的牛排麵包甜點和酒後,頂著厚重的黑眼圈對著梅林笑著比出勝利的V字手勢,然後眼睛一閉兩腿一軟,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唉,可憐的孩子。」梅林蹲在伊格西旁邊,壞心地用叉子去戳他的臉頰,對著一直待在監控室裡的人說:「陪著小狗狗餓了快十個小時沒吃東西,沒良心的長腿大叔可以出來了。」
「……」哈利‧哈特推開防彈門走出監控室。
梅林抱著狂舔伊格西臉頰的JB站起,轉過身嚴肅地看著哈利:「四百五十發?不到十小時完成?這種紀錄沒有任何Kingsman能夠完成,你究竟在想什麼?
想把他虐待到死?沒問題,我可以提供你一萬種方法凌虐他。但如果不是,哈利……你應該多想想這小子的個性,和他從不反抗你任何命令的理由。」
哈利,哈特沒有回應梅林的話,只把張開嘴巴呼呼大睡的男孩從地上抱起來,儘管伊格西現在的重量對他來說有些吃力。
「汪汪!汪汪!」JB對於主人沒把牠一起帶走就自己離開的舉動有些困惑,不停地在梅林的懷中朝伊格西和哈利吠叫。
「JB,看來這幾天你得跟我在一起了。」梅林抓抓JB的腦袋,說。
「汪!」JB興奮地猛搖尾巴,因為這表示牠又有好東西吃了。
 
◆   ◇   ◆
 
醒來後躺在醫院的伊格西,詫異看著一般醫院的單人病房,病床旁坐著閉著眼,不知是在休息還是在想事情的哈利‧哈特,伊格西抬起手想碰碰哈利的臉,想用觸覺確認眼前看到的是真實而不是做夢,扎在血管裡的針頭就被這又急又猛的動作從皮膚下扯出。
SHIT!」呼痛的聲音吵醒坐在椅子上睡覺的人,一看到哈利睜開眼睛伊格西立刻改口:「抱歉,哈利,我的意思是……」
SHIT!」看著從伊格西手臂上流出的血,哈利眉頭一皺罵了句一模一樣的粗話,並且立刻按下枕頭旁的緊急救護鈴。
「哈利?其實不用……」阻止的聲音還來不及說完,就被按回病床。
「躺下。」
「遵命!」伊格西反射性地回應長官的命令。
「現在不是訓練,回答『是』就可以。」哈利用手梳理伊格西被汗水浸濕,貼在前額的頭髮,說。
「是……」伊格西看著態度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哈利‧哈特,有些困惑。
「接下來的訓練暫停,讓你休息半個月。」
「我拒絕。」
「怎麼,我以為你會很開心?」
「我只需要休息三天,三天後就可以繼續接受訓練。」
梅林的話提醒了他,他的確對伊格西太過嚴厲,只是沒想到暫停訓練的想法卻被對方駁回。
「為什麼?」
伊格西撇開原本停在哈利臉上的視線,就像叛逆期的青少年一樣鬧彆扭,說:「不為什麼。」
「那好,這三天無論你去哪或者做什麼我都不過問,就算你要去揍你繼父我也不阻止。」
「我不會。」
意外的回答讓哈利不由地露出微笑,捏著伊格西的耳朵用手指輕輕搓揉,「脾氣暴躁的小鬼終於成熟了嗎?」。
「在你眼裡我就只是小鬼嗎?」
壓抑的聲音隨著伊格西突然坐起的動作迅速朝哈利逼近,伊格西坐在床上,由上而下以不到三英吋的距離看著哈利,距離近得連鼻尖呼出的熱氣都撲在彼此的臉上。哈利的呼吸在停滯幾十秒後,後退原本放在病床邊的椅子拉開過於曖昧的距離,走向單人病房角落的沙發,仰躺在沙發上後回答。
「你的年紀對我來說,永遠都是小鬼。」
「哈──」
伊格西惱怒張嘴,正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單人病房的門被抱著病歷夾的年輕護士推開,快步走向床邊取消救護鈴的紅燈,然後禮貌而公式化地詢問。
「先生打擾了,請問您剛才按下緊急救護鈴是因為?」
「點滴。」伊格西舉起蜿蜒紅色血跡的手臂,對著年輕護士說。
他的凝血速度向來比正常人要快,這種針孔大小的傷口就算流血,在這幾分鐘內已凝固了百分之五十。
「請把將手平舉。」
護士熟練地從白裙口袋拿出消毒棉片和酒精,擦去伊格西手臂上已經乾了一半的血漬,覆上碘片用紗布包裹後,在伊格西的另一隻手臂上重新插入導引點滴的針頭。
等護士把狀況全部處理完畢離開病房後,伊格西握著吊著點滴袋的架子走下病床來到房間角落的沙發,看著躺在沙發上的人,覺得自己就像充氣口沒綁緊的汽球,憋在胸口的悶氣瞬間被這張熟睡的臉龐輕易放光。
「唉……」嘆氣,握著架子走回病床,架子底盤的滾輪在安靜的單人病房發出滾過石子地板的聲音。
伊格西就這樣光著腳踩在冰冷的地板,從沙發走回病床,又床病床回到沙發,然後把抱在胸前的毛毯蓋在哈利‧哈特的身上。
小心翼翼摘去對方忘記摘掉的眼鏡,動作謹慎地不讓鏡架滑過耳骨或臉頰時,有任何讓熟睡的人醒來的可能。然後併攏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用嘴脣在指尖印上他的吻,悄悄地貼上哈利的脣,露出笑容,說。
「晚安,亨利希金斯教授。」
亨利希金斯(Henry Higgins),窈窕淑女這部經典電影裡,將賣花女依萊莎(Eliza Doolittle)教導成上流淑女的男人。電影的最後,教授愛上了賣花女,那他呢?他的希金斯教授,是否也會愛上自己親手栽培的,賣花女依萊莎?
 
◆   ◇   ◆
 
「伊格西,你的手機,伊格西。」
喊他名字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有點模糊、有點扭曲,不過更多的是……
「唔……再十分鐘……十分鐘就好……」
老天!他從頭到腳指頭都累得受不了,能不能麻煩那個吵他睡覺的聲音閉嘴?拜託,讓他再睡十分鐘就好,就十分鐘……
「伊格西?」
「嗯……」伊格西動動嘴巴,就像在夢中吃到美味的食物一樣,臉上露出滿足的笑。
這次的聲音的位置好像比剛才更近?不過管他的,熟睡的哈利就在離他鼻子不到半英吋的地方,再一秒鐘、只要再一秒鐘就好,他就可以……可以……
唰啦!
足足兩公升,表面還浮著厚厚一層碎冰的玻璃水瓶,被上下顛倒地傾倒在伊格西‧安文的臉上,
FUCK──冷冷冷冷──」
在夢裡終於吻到哈利的嘴角,卻突然被拉回現實的伊格西,睜開眼睛瞪著一手握著玻璃瓶的手把,一手捏著他發出高分貝電子音樂的手機的哈利‧哈特。
「你的手機。」哈利把吵死人的手機交到伊格西的手上,然後把玻璃水瓶放回旁邊的矮櫃。
「喔……我的手機……喔對!我的手機!」被嚇醒的人有些困惑地看著自己的手機,幾秒鐘後腦子終於恢復運作,大叫了聲,然後接起電話。「誰?媽?妳在哪?醫院?」
醫院這個字後,是一連串各式各樣的粗話,和不停用拳頭搥打病床以及對著空氣兇狠比出挑釁手勢的動作,就像他最痛恨的人此刻就站在眼前一樣。
伊格西切斷通話,掀起被冰塊水弄濕的毛毯下床,火大地想把針頭從手臂上拔出時,被哈利握住準被拔去針頭的手,阻止他的衝動。
「伊格西。」
「這次誰都別想阻止我,今天我一定要扭斷他兩隻手臂。」
「我說過這三天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干涉,但是……這個必須等護士來才能拔。」
「你說真的?真的不阻止我?」
用手抹去伊格西臉上的冰水,說:「不過我建議你在扭斷他的手臂後順便接管他的地盤,這樣無論對你的母親、妹妹,或者整個社區都是很好的改善。
別忘了我手上有他犯罪的所有證據,如果你打算將他送進監獄,我有幾處『不錯的地方』可以推薦。」
「倫敦塔不好嗎?」伊格西握住哈利的手,緩下剛才的怒氣和衝動,開玩笑地問。
「不太好,伊格西,畢竟它的真正的名字是──」
「女王陛下的宮殿與城堡,倫敦塔。(Her Majesty’s Palace and Fortress, The Tower of London.)」
「女王陛下的宮殿與城堡,倫敦塔。(Her Majesty’s Palace and Fortress, The Tower of London.)」
哈利和伊格西的聲音同時響起,接著同時露出微笑。
「沒錯,那種人渣沒資格送倫敦塔,送去給重刑犯當男妓更適合那個老屁股。」
「伊格西,唉……」
哈利頭痛嘆氣,對於始終改不了伊格西‧安文爆粗口的說話方式,有種薛西佛斯推巨石上山又不斷落回原點的無力感。
 
◆   ◇   ◆



◆   ◇   ◆
 
醫院
戴著棒球帽穿著夾克和牛仔褲的伊格西,快步經過擠滿病床、點滴架和傷患的通道,在一張張佈滿恐懼與痛苦的臉上尋找他最熟悉的臉孔。二十多輛車子連環追撞的交通事故,讓假日的急診室頓時間被血的腥味、雙氧水及碘酒的味道充斥。
「媽?」
伊格西對著其中一個靠坐在塑膠椅上,頭髮凌亂右邊袖口被撕破的婦人喊著。
婦人回頭,垂下的頭髮遮不掉臉頰和眼窩處明顯的瘀青,在看清楚喊她的人是自己的兒子後,眼神從懼怕轉為安心,勉強扯著脹痛的嘴角露出微笑,高舉手臂對著朝她走來的男孩。
「伊格西。」
「他又打妳。」伊格西給了母親一個用力的擁抱,然後抓著她的肩膀眼神兇狠地看著母親。「為什麼?為什麼妳不去警察局告他?為什麼妳就是不肯離開迪恩那個混帳?」
「不,我的寶貝,你不明白。」
即使只聽到那個男人的名字,都能讓長期受到暴力脅迫的婦人懼怕地朝四周張望,深怕兒子的這些話被男人聽到,伊格西被揍到渾身是傷甚至必須住院治療的事情她無法承受第二次。
伊格西,她的寶貝,她和李的孩子。
「今天,我絕對要讓那個混帳滾出我們的家。」伊格西鬆開抓在母親肩膀上的手,攢緊拳頭低吼著這些年來對繼父的不滿。
最初,為了母親,他忍;後來,他用拳頭回報迪恩每一次在母親身上揍出的傷痕和瘀青,就算結果是被迪恩手下架出去痛打。
可是現在不一樣,在經過Kingsman的訓練後,迪恩和那群混蛋在他看來就只是群食物鏈下層的鬣狗,一群沒用的廢物。要不是上次被哈利攔阻,他早就把那群廢物扔進泰唔士河,母親也不會又一次遭受暴力。
「伊格西,不可以!」
蜜雪兒雖然不清楚兒子這段時間究竟做了什麼?去了哪裡?但是她非常明白,眼前的男孩,已經不是以前的伊格西‧安文。這樣的改變讓她熟悉,卻更讓她害怕,因為這樣的伊格西,越來越像她曾經深愛的──李。
「媽!為什麼要阻止我?為什麼?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會被揍到住院的小子,不要告訴我妳愛他,他一點都比不上爹地,他只是把妳當免費的妓──」
「伊格西!」警告的聲音截斷伊格西‧安文幾乎要衝出口的話,哈利‧哈特踏著緩慢的腳步來到伊格西身邊,用嚴厲的口吻對他說:「永遠不要放任嘴巴說出會讓自己後悔一輩子的話。」
「哈利……」伊格西看著哈利‧哈特的側臉,像做錯事的孩子垂下頭,壓低棒球帽的帽緣,用帽子的陰影遮去臉上的愧疚,然後小聲地說了句:「謝……謝謝……」
忘記是誰說的,人類只花五年的時間學會說話,卻得花一輩子的時間學習該在什麼時候閉上嘴巴。差一點,只差一點,他就會在怒氣的煽動對母親說出不可原諒,也無法收回的話,哪怕他明明知道母親愛他,非常非常地愛他。
「你……」
蜜雪兒看著西裝筆挺的成熟男人,覺得自己一定在哪個地方曾經見過這個人,直到對方用低沉的嗓音,說出她已經許多年不曾聽過的那句──
「多年不見,安文夫人。」
「你!是你!」
一聲「安文夫人」將蜜雪兒拉回十七年前,得知丈夫死訊的那個晚上。
對,就是這個人帶來丈夫的死訊、說李‧安文死於光榮要她節哀、把一枚勳章交給伊格西,說以後如果發生什麼事情,只要撥打勳章背面的電話號碼就有人能幫忙解決問題,任何的問題。
「是你!給伊格西勳章的人是你!」
蜜雪兒的臉憤怒而扭曲,露出極度的害怕把伊格西拉到身後,張開手臂擋在兒子和男人中間,就像捍衛幼獸的母獅對著哈利‧哈特叫囂:「你想對我的伊格西做什麼?你們已經從我這裡奪走了李,現在又想奪走我的兒子嗎?」
蜜雪兒神情兇狠而混亂,彷彿十七年前的那個晚上突然交錯在此刻的時間軸,捍衛兒子、捍衛曾經來不及捍衛的丈夫,也捍衛十七年來為了養大兒子不得不成為流氓的情婦,每每生活在暴力摧殘下的自己。
「安文夫人,請妳冷靜。」
「閉嘴閉嘴閉嘴!都是你們,都是你的錯!都是你!」
「媽?」伊格西抬頭看著母親激烈的反應。
母親認識哈利?當年將勳章給他的人,是哈利?
所以母親知道Kingsman?知道父親是其中的一員?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母親眼中對於Kingsman、甚至對哈利表現出的情感是恨?為什麼?
對於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除了母親的眼淚,他的記憶裡還留著一個人的聲音,對他說──
『伊格西,要照顧好媽咪,你能答應我嗎?』
『我答應你。』
原來當初跟他說話、給他勳章的人,是哈利?
所以哈利說「這些年來我一直看著你」、所以對他十幾年來發生的事情都非常了解、所以在撥出那組電話號碼後在警局外等他的人,是哈利。
哈利‧哈特,Kingsman的──加拉哈德。
 
◆   ◇   ◆
 
「婊子!雜種!」
迪恩抓著隔離罪犯的鐵欄杆,朝著牢門外一身西裝戴著黑框眼鏡,看上去像是銀行員或律師的伊格西‧安文憤怒咆哮。
穿著白色襯衫黑色防彈背心佩戴銀色徽章的警官,態度恭敬地將確認人犯移監的公文和一支鋼筆交到伊格西‧安文的手上,指著公文最底端的那行虛線。
「長官,請在這裡簽名。」
筆尖在虛線處流暢書寫出由十三個字母組合成的姓氏和名字,一組屬於他此刻「身分」的假名,然後把簽署好的公文和鋼筆還給年齡比他多出七、八歲,職位卻在他這個「身分」之下的警官,欣賞鐵欄杆後方的迪恩,譏諷。
「十年的徒刑很快就會過去,如果──你活得到那個時候。」
「賤貨!跟你那欠操的母親一樣都是賤貨!」
「唔,你說得一點都沒錯。」伊格西彎著嘴贊同點頭,然後說:「所以賤貨就在剛才,很不小心地簽了允許你接受化學閹割的同意書。」
「什麼?」迪恩猙獰的表情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扭曲而變形。
「祝福你好好享受這十年的監牢生活,迪恩‧安東尼‧貝克。」
說完這句話後,伊格西轉身背對牢房的欄杆,在警官的護送下離開關壓重刑犯的監獄。
離開,隱忍多年終於擺脫的──繼父!
 
 
 
Submit
『你想對我的伊格西做什麼?你們已經從我這裡奪走了李,現在又想奪走我的兒子嗎?』
『都是你的錯!都是你!』
母親激動的咆哮彷彿山中回音,在伊格西‧安文的腦海無盡循環。
爹地的死母親從未提及,同樣的話題哈利也只在初見面時表示父親救過他的性命,至於更詳細的情形哈利沒有多說,他也沒有問過。知道爹地死於光榮、為了救別人而犧牲、是個Kingsman的一員,這些對他而言已經足夠,足夠證明爹地是個英雄,一個像哈利‧哈特一樣厲害、優雅、忠誠,並且紳士的英雄。
可是母親卻似乎認為爹地的死是哈利‧哈特造成,面對他的追問,關於「李‧安文」死亡真相的追問,哈利卻拒絕答覆,只命令他按照約定,三天後繼續先前未完成的嚴格訓練。
「為什麼……為什麼不肯告訴我真相?」
結束近身搏擊訓練的伊格西,對著西裝下同樣滿身是汗,喘著熱氣頭髮凌亂的加拉哈德,嘶吼他的不滿與失望。
哈利‧哈特不僅僅是他尊敬且信任的人、是他的信心和希望、更是他偷偷愛慕,就算要他用性命交換也覺得值得的,最重要的人。可是這個最重要的人卻不肯告訴他,他渴望知道的,關於爹地為什麼會在那次任務中喪命的真相。
伊格西‧安文扶著膝蓋,支撐幾乎快因為疼痛和過度使用而跪倒的身體,額頭滲出的汗像是無法關緊的水龍頭,不斷在地板濺出一圈又一圈圓周呈現放射狀的水漬。
「明天繼續。」
然而伊格西的不滿與失望,卻只得到冷漠的一句話,自從「加拉哈德」在醫院遇見母親後,唯一願意回應他的話。
「呀啊──」
憤怒的巨吼迴盪在極為寬廣的訓練空間,伊格西打掉對方伸到面前,打算扶他站穩的左手,用盡力氣衝出這個讓他厭惡的地方,和更讓他厭惡的──
哈利‧哈特!
 
◆   ◇   ◆
 
「要追嗎?」
「他的衝動,會出意外。」哈利‧哈特收回被打疼的手,繫好搏擊訓練時扯歪的領帶,破裂的微血管在手背浮出一片紅印。
梅林端著馬克杯,杯子裡裝的是剛煮好奶茶,從訓練場的角落走向正彎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袖扣然後放進西裝口袋的加拉哈德,遞給他熱度適中的奶茶,然後取笑。
「頑劣的學生總能戰勝優秀的老師,無論是你的狗,還是你的伊格西。」
「梅林──」警告意味濃厚的聲調,自喉嚨深處發出。
梅林將雙手抱在胸前,歪著嘴角把肩膀一聳:「別用這種威脅的眼神看我,我只是好奇你執著這個孩子的理由。」
哈利飲了口飄著茶葉與牛奶香醇的奶茶,說:「我只是想贖罪……補償……他應該得到的……」
梅林提高聲調諷刺回應加拉哈德給出的理由:「應該得到?加拉哈德,伊格西‧安文到今天為止得到的一切,都不是他『應該』得到的。他『應該』得到的,是遲早被關進監牢,重複出獄後又被關回去,一輩子在社會的下層勉強維持生活,並且永遠只能看著迪恩那個人渣對他的母親和妹妹施加暴力,最後因為貧窮或犯罪死在路邊被隨便埋進公墓。
至於贖罪,那就更可笑了,Kingsman的成員都是自願加入,對於隨時會付出生命這個代價我們都有認知,就算是你的失誤造成李的死亡,但選擇撲身在恐怖分子身上降低手榴彈威力,做出這個決定的是李‧安文,不是你,你並沒有逼迫他犧牲自己。
所以無論你說的『贖罪』或是『補償』,我唯一能解釋的理由,便是李‧安文送來總部檢查的遺物,也就是你後來違反規定送還給蜜雪兒‧安文的那些東西。」
為了防止Kingsman的存在,以及任務內容洩漏,按照規定在任務時犧牲的成員一律火葬然後將骨灰送還家屬,若是無法將遺體帶回,也必須用炸藥或任何方式毀去屍體。至於留存在屍體或總部,甚至私宅內任何與Kingsman相關的物件都必須消失。
但是他知道有一樣東西,一樣裝在鞋盒內的東西,被加拉哈德從等待燒毀的遺物中拿了出來,並且在前去弔唁遺族的那個晚上將那樣東西送回李‧安文的家。
「──」哈利‧哈特微微抿起嘴角,不做回應。
梅林的分析從來是所有騎士裡最精準、理智,卻也──冷酷。
「告訴我實話,加拉哈德,那個東西裡究竟有什麼?有什麼是你執著伊格西‧安文,甚至認為你應該對他贖罪和補償的,真正的理由?」
「……」
「那麼我再說一個你不願意承認的事實──你愛那個孩子,是嗎?」
「不是。」
裝著奶茶的馬克杯,從泛著紅印的左手移向右手,卻因為反駁的語氣過於激烈誤判兩手間的距離,只聽見磅地一聲,下一秒鐘裝著熱飲的杯子已砸在地上摔成碎片,兩個人的西裝褲都被濺上淺褐色,帶著牛奶味道的液體。
「看來,我的分析是對的。」梅林嘆了口氣蹲下身體,撿起地上的碎片,看著哈利‧哈特:「加拉哈德,認識這麼多年我只看你摔過一個杯子,就在李的遺物送來總部檢查後。現在,是你摔破的,第二個杯子。」
同樣的反應、同樣的動搖,也代表著,同樣的情感。
「你愛李?」
視線,從馬克杯碎片和灑在地上的液體移到左手手背上的紅印,就連本人也不認為具有任何意義的眼神,卻聽見梅林將剛才的判斷做了修正。
「看來,是李愛你。而你,愛著伊格西。」
「……」抿嘴吸氣,然後從鼻腔緩緩呼出。
忘了是誰說過,有個太過精明且深刻了解你的朋友,並不是什麼值得慶賀的好事。
「需要我告訴你,那個笨小子去了哪裡嗎?」
梅林用沾著奶茶的手,點了點卡在耳骨上的黑框眼鏡,具備投影攝錄竊聽功能的眼鏡,自然不會少了GPS定位追蹤的發射器。
「黑王子酒吧,是嗎?」
句末的尾音雖然上揚,但語氣和說話時的表情卻十分肯定。
「嗯。」
梅林扯著嘴角回給加拉哈德一個「你果然了解那個臭小子」的表情,然後看著地上已經冷卻的液體,說:「你欠我兩個杯子,加拉哈德,兩、個!」
Royal DoultonWedgwood?」
皇家道爾頓(Royal Doulton),被維多利亞女王讚譽為「世界上最美麗」的瓷器,以及有著英國瓷器之父稱呼的威奇伍德(Wedgwood),無論哪一個都是世界知名的瓷器品牌。
「都不是。」梅林俏皮地對加拉哈德眨眨眼,回答:「狄班漢(Debenhams)聖誕節清倉時特價花車的一英磅馬克杯。」
狄班漢(Debenhams),牛津街上的平價百貨公司,平日無論一般市民或者觀光客都非常多的地方,更何況每年從十一月開始的聖誕節清倉促銷特價時湧入的人潮。光想到要在這麼多人中擠到特價花車附近,還得在血拼到眼紅的家庭主婦們手中搶到花車上標價一英鎊的馬克杯,哈利就覺得一陣頭暈。
「我相信你可以的,加拉哈德。」梅林在哈利‧哈特的肩膀上用力地拍了兩下,然後掛著得逞的壞笑捧著馬克杯的碎片離開訓練場。
 
◆   ◇   ◆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羽大娘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