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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三歲大的男孩,仰頭看著樹枝間的鳥巢,看得出神。
巢裡最先孵出的那隻雛鳥,在母鳥離巢覓食的時候,撐起小小的身軀把巢裡頭還未孵化的三顆蛋賣力地用腦袋拱至巢邊,而後推出巢外。
脆弱的蛋砸在地上,碎了一地白色蛋殼,流出已稍有雛形卻來不及孵化的小生命──牠們,失去了生命、失去了本可能展翅高飛的未來。
天道殘酷卻又自有其理的一幕,男孩看在眼裡,粉嫩的臉蛋上漾著不是這年紀的孩子該有的冷笑。
幾天後,鳥巢又有了變化。
這次巢裡頭除了那隻已變得強壯的小鳥外,又多了一顆白色的蛋。這一次,小鳥沒有把那顆蛋推出巢外,而是小心翼翼地呵護,當母鳥離巢的時候,牠代替母鳥讓那顆蛋保有溫暖。
男孩站在樹下,歪著頭打量小鳥的舉動,這一次,他疑惑了。
一個月後,破蛋而出的雛鳥忙著張嘴吱吱大叫,希望從母鳥那兒得到更多食物。較大的那隻卻也不爭不搶,由著雛鳥先吃母鳥帶回的食物。
雛鳥在食物充裕的情況下迅速長大,雖仍比較大的那隻小了些,羽毛卻比較大的那隻更有光澤。而最早孵出的那隻,因為把大部分的食物都讓給了雛鳥,看起來灰灰髒髒,比起另外一隻難看許多,也安靜許多。
就在男孩不悅地要放棄觀察這窩鳥的時候,一隻大鷹對著鳥巢俯衝而去,對著不知險惡只顧鳴叫討食的雛鳥張嘴一叼,叼走那隻雛鳥搏翅飛離。
巢裡,又只剩下最早孵出的那隻小鳥。
接下來的日子裡,這隻小鳥被母鳥餵養得更加強壯,髒髒的羽毛變得光澤豔麗。最後,牠鼓動豐碩的翅膀飛出鳥巢,只留下幾根早已脫落的羽毛,連著羽管從枝頭飄下,落在地上。
男孩張大了嘴,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得半晌回不了神。
許久後,男孩蹲下身子拾起鳥兒落下的一根羽毛,從懷裡拿出髒髒破破的手絹小心翼翼地將羽毛包裹好,男孩抱著膝蓋仰頭看著那空蕩蕩的鳥巢,喃喃低語……
「原來如此……」
 
*   *   *
 
東丹師齊,一個在冷宮中降臨人世的皇子。
冷宮裡,有庭園、有花圃、有樹木、就連看起來老舊殘破的閣房,也比苦老百姓們住的地方,好上太多太多。
這裡唯一缺少的,就是生氣,屬於人的生氣──即便這冷宮裡住了不少的人。
晴妃,東丹師齊的母妃,來到這裡的原因其實很冤。
因為她受了寵、因為皇后娘娘至今只生了一位公主、因為她極有可能早一步生下能繼承大統的皇子……
每一個「因為」,都是一項罪名;每一個「因為」,都是無數的陰謀。
於是她招了罪,招得不明不白不乾不淨。
一個從民間選秀入宮的單純女子,被安上了和太監有染的恥辱罪名,就這麼被打入冷宮。宮裡面隱晦的事情不少,長得俊秀高大的太監少不了與其對食的宮女,也有的和嬪妃們攪和到了一塊兒,被子一遮門一掩,門裡頭什麼荒唐淫穢的事沒有,只是人人都不說破,也不敢亂嚼舌根罷了。
晴妃潔身自持安守本分,不與外臣相交,亦不參入後宮爭鬥,一舉一動都守著嚴格的宮規。她本是富戶人家的閨女,大可自己選個喜歡的男子託付終身,卻偏偏被出宮遊歷的皇帝給看上了眼,下了道聖旨將她列入秀女名單,就這樣把一個十五方華的女孩兒捲入是非難辨的後宮。
她的乖巧、她的文靜、她的體貼、她的不爭……
每一樣都讓帝王對晴妃更加疼惜,疼惜這宮裡面難得的「真」。
一年來,寵幸的次數多得讓其他妃子咬破手絹憤恨妒忌,連其他偶得聖恩的妃子都陸續有了身孕,可晴妃卻始終沒有懷上龍種的消息。太醫說晴妃體弱,但只需稍加調養就可容易受孕,帝王聽了後開心抱起他視如珍寶的女子道。
「愛妃就趁朕出巡的半年裡好生調養,待朕回宮後就給朕生十幾個皇子。」
晴妃羞紅臉蛋,點了點頭。
卻在帝王離宮出巡的第八天後,被皇后一道懿旨送入冷宮。
錯愕、驚慌,一個從小被養在深閨,不過十六歲的女子除了哭訴冤枉,她不知道還能如何。
懿旨給她的罪名,說她和太監有著不明不白的關係。
這種事情就像糊在窗上的那層紙,平常安安好好遮風擋雨,就算真有這麼回事也是人人摀了耳閉了眼,誰也不會多說什麼。可如果一旦捅破了那層紙,透了風漏了雨,被宮規兩個字這麼一安上,便是穢亂宮廷的大罪,只要罪證確鑿,職掌後宮的皇后可不經帝王批准直接處置該名後宮。
太監,被去了勢閹了根,就算真的和後宮有不明不白的關係,如果不是赤身裸體躺在嬪妃的床上被人抓個正著,誰也難用罪證確鑿四字定罪。偏偏晴妃的單純,成了製造假證的最好幫兇。
寂寞,在帝王離去後逐漸積累在晴妃的心底。也就這麼恰巧地,平日與她素有往來的昭妃前來相敘,互訴宮中寂寞、互吐對帝王的思念,端上桌的甜酒越喝越多,伺候的宮女也被換成了一名年輕的太監……
一切記憶,到此為止。
等到睜開眼睛時,她已被綁在椅子上,眼前站著皇后娘娘與一群中宮殿的宮女。
原來,她醉了;原來,她全身赤裸地和一名太監共枕而眠;原來,兩人的下體竟然緊貼交纏。
原來,那名年輕的太監……是「回生」……
回生,陽物重回新生之意。
據說如果男孩子在六歲前閹割,到了成年後下體處會長出拇指般大小的肉芽,肉芽雖小,卻能插入女陰而享魚水之歡。因此在太監裡,被稱作「回生」。
只是這種情況少之又少,依照宮規,宮裡所有的太監每年都必須脫褲驗身,就是為了防止回生的情況發生,因為有的人回生之後,不僅有肉芽,還能讓女子受孕。
那名年輕的太監何以躲過年年的檢驗沒有人知道,只知道晴妃與其有染一事,已是罪證確鑿。就這樣,太監送了命,而晴妃……被送入了冷宮……
半年後,帝王回宮,得知消息後既驚又怒,對著大腹便便哭泣喊冤的晴妃拂袖而去。
又過了三個月,晴妃於冷宮中誕生一子,賜名「師齊」。
看似尋常的名字,實則隱含「失其貞潔」之意。
東丹師齊,一個冷宮中降臨人世的皇子。
一個──
不被祝福的皇子。
 
*   *   *
 
師齊打小就明白母親恨他,因為他的存在每每提醒著晴妃自己是如何被打入這冷宮。恨這孩子,卻又沒法殺了這孩子,因為就像貼身服侍她的婉兒所說,若想活著走出這座冷宮,她能倚靠的也只有這個孩子,尤其當她察覺東丹師齊迥於尋常孩童的聰慧後,她更是如此期盼。
三歲那年,初冬。
東丹師齊走出冷宮來到皇族子弟教習的「學養院」,在這裡學習的除了皇族子弟外,也有重臣們的孩子。由於皇子不可責打其身,可做學問就練功,沒有不打卻能成就的道理,而這些被打被罵的責任,平日裡讓小太監們受罰,而在學養院裡頭,罰得責是重臣們的孩子。
能被選入學養院伴讀的孩子,哪個不是大臣們珍貴的子嗣,願意捨下在家裡被嬌縱呵護的日子來學養院被打被罵,熬得不就是能貼近皇子們的機會嗎?
未來倘若哪個皇子得了勢,最信得過的還不就是這群在學養院內熟識的伴讀?今日的心腹明日的寵臣,官家的孩子摸透權勢的本能就像富豪子弟能一眼即辨貨物優劣般精湛。
一切,全都被東丹師齊看在眼裡,心領神會。
學養院裡資質孰優孰劣,被帝王關心著、被朝臣們關心著,畢竟這群看上去不過三五歲的孩子,可全都是未來可能繼承皇位的人選。東宮懸位已經多年,當今皇上除了東丹師齊一個皇子,無論寵信多少嬪妃都只生得出公主,可偏偏晴妃一事讓這本該集萬千寵愛的獨子於冷宮出世,且三年來無人聞問,完完全全地被帝王漠視。
正因師齊身上的異常的牽連,更讓學養院裡其他旁系的皇族子弟全然不將他看在眼裡,彼此互鬥得兇。誰都明白當今皇后有意將他們其中的一位收為養子,若能成為皇后養子,那麼入主東宮也不是難事。
才三五歲的孩子,被環境所迫不得不摸清權勢的脈動,像個披了不合身的大件衣裳卻自認走得威風的丑角,滑稽又可笑。
東丹師齊表現出的愚笨,更讓這些戲碼在學養院裡越演越烈──直到帝王親臨此地考究皇子學業的那天。
那天,窗外飄著細雪,東丹師齊因為遲來被夫子罰站在外頭。
屋內,考究的問題一個難過一個,能開得了口回答問題的孩子一回少過一回,最後竟整間學養院都沒了聲音,所有的孩子都喪氣地垂下腦袋,除了一道很小很小的聲音,突兀背誦出完美的答案。
帝王召來站在廊下被凍得發抖的東丹師齊,看著陌生的臉蛋開口問了句:「你的名字?」
「東丹……東丹師齊……」
聲音因為天冷而顫抖,說話的孩子卻打直背脊無畏地直視帝王的眼睛,回答他的君主、回答他的父皇,他的名字──他隱含屈辱之意的名字。
數日後,晴妃一案重啟調查,終於查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當年陰謀害人的一班人等,包括皇后與其一族在內,全部下罪流放。皇后被奪去封號貶為庶民,晴妃淚流滿面地從冷宮走上了冊封為后的儀典高台,接下帝王親賜名號的詔書,成了執掌後宮的皇后娘娘,可東丹師齊卻未如世人預想的那般成為太子。
一年又八個月後,皇后產下第二位皇子,帝王賜名「元甫」。
排行第二的皇子,卻以「元」字為名,且於周歲時被封為東宮。
東丹元甫,這個國家的太子殿下,倍受帝后寵愛。而其皇兄東丹師齊,被封「仲王」,遷出皇宮另賜府邸。
又一次,他住進了冷宮──
與皇權無緣,權力的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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