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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深夜,梅殿的屋脊上坐著一個人。
赤紅的髮垂落在纖細的背,閉眼享受著怡人的風,卸了胭脂的唇淡淡地道了句:「你遲了。」
不知何時立於屋脊暗處的青年,逗弄著右肩上的鷹,微笑:「妳可以不等。」
女子勾起了惑人的唇,毫不在意:「洛熙宮那孩子還成嗎?」
「在我手下學功夫三天才半死,算不錯了。倒是妳,竟從不過問我為何助妳?」
紅色的髮隨著女子的笑而舞動,「我只需要知道你想殺的人,跟我想殺的是同一個,並且你願意協助我調教出『闇夜』,這便夠了。至於你的理由,以至於你的底細,我沒興趣知道也無意探究。廢話了這麼久,那東西也該給我了……」
青年撫摸著鷹兒的腳,取下毛筆管一般寬卻只有三個指節長的空心竹筒,交到了女子攤開等候的掌心。「上頭那位要我轉一句話,說是方升那裏的兵只給查了一半,另一半月餘前便調進了軍隊,填了三個營的缺。」
「不愧是梁王。」話語間透著對盟友的讚嘆。
能窺知帝王欲剷除呂殷咸的聖意,並早一步將自己的人馬滲透進去,由裡散出消息讓事情漏了光,不僅藉由聖上的手除了呂國丈,還順道添了己方的實力。她果然沒看錯人,看起來越是無爭的,越是陰險狡猾的獵人──就像梁王丹雪。
「那麼,告退了。」
最末一字依然清晰地彷彿從原地響起,卻沒了那飼鷹青年的身影,身法之高就連女子也不禁暗暗折服,為的不光是青年的功夫,也為了那隻鷹。
馴鷹之術關外雖也常見,但在這種疾速離去的當下,鷹兒卻連個振翅的聲音也沒有,靜得仿若不存在般,這便讓人佩服了。
「關外吶……」
嘆息,猶若自深埋的地底發出。
嘆一場戰役、一場掠奪、一場覆滅……
朱澤國,一個西疆上美麗的小國。曾是那麼地富饒、那麼地美好,卻毀在天朝帝王的野心下。
曾經,她是朱澤國的王后,卻在那場戰役中失了她的愛人、她的國家、她的子民。剩下滿腔的仇恨,與一個讓她不能選擇自盡而不得不存活下來的「理由」。
恨,隨著歲月推移越發深刻,烙入了骨髓、烙入了魂魄。
二十年來,深深埋下仇恨的種子,看著它伸根發芽、看著它攀附著名為天朝的巨木逐漸壯大。
每一滴朱澤人民流下的血、每一滴曾經流下的淚,她誓言奉還。
只要時機一到,她會伐下這參天巨木,劈成萬千碎片點火焚燒,連同天朝君王賜下的可恥封號一併抹去。
不再是「梅妃」!
她,是朱澤國的王后──丹孋!
第壹章、
大清早,賣粥的攤子上坐滿了來吃早飯的人們,賣粥的少婦頻頻舉袖抹著額頭上的汗,笑著給客人們盛上一碗碗又熱又香的鹹粥。攤子上還有個才五歲不到的男孩子,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碗碗的熱粥送到客人的桌上,即使小手被碗燙得通紅卻連聲燙也沒喊過,只在擱下碗後甩甩小手,然後又跑回娘親那裏等著去端下一碗熱粥。
原本賣粥的攤子不在這兒,而是在城內給人呼來趕去的「雜塵」,也就是擔不起買下或租下街道旁邊店鋪子的小生意人。這些人沒有固定的擺攤處,又並非固定繳納稅銀的商人,因此常給店鋪主人或官差們驅趕,一天下來能掙得家小活口的錢,便算是幸運了。
少婦年初喪夫,自己跟兒子的生計頓失依靠,花了些錢購入些器具碗筷還有桌椅,便用這一碗碗的熱粥撐起了她與兒子的生活。然而粥賣得再好、再得客人們喜歡,時不時的就要遭人驅趕,縱然她的腰彎得再低、道歉道得再誠懇,才剛吃了幾口粥就得被迫端碗起身讓少婦打包收攤,幾次以後,即使脾氣再好的客人也嫌麻煩,寧可選擇去別的地方買粥,省得損了一早的好心情。
於是一鍋的粥,從冒著熱煙的香氣撲鼻,最後冷了糊了只能倒掉。沒有收入,就買不起熬粥的白米;沒有白米,她跟孩子又漸漸回到了食不飽腹的日子。
直到某天,少婦用最後的白米熬出最後一鍋粥,氣力虛弱地將攤子停靠在一間糕餅鋪前的邊角,走進店內,希望店鋪老闆能行個方便,讓她能在這兒掙一天的錢……
糕餅鋪的老闆,是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她的丈夫因被徵入伍客死異鄉,同樣留下了孩子,與她寡婦一名。相同的遭遇,老婦感慨於心,牽起少婦的手請她安心地在此賣粥營生養活孩子,說自己孩子已大出外工作,又笑說自己年紀大了吃不得硬東西,不如就用少婦的鹹粥當作門口空地的租金。
於是,這一鍋粥,終於有了落腳之地,沒過多久,街坊鄰居口耳相傳下,少婦的生意越做越好,她跟孩子也總算有了安定的生活。
***
一老三少四個乞丐拿著破碗走向少婦的粥攤子,小男孩看見這幾人後興奮地揮舞著胳膊。
「老爺爺,大哥哥們快來,小良叫娘幫你們多舀些肉。」
最年輕的乞丐舉著小良的腰把他高高撐起,咧嘴笑著:「記得幫我多灑些蔥花。」
「知道,九哥哥要蔥花多點、譽哥哥要碎鹹蛋、喜哥哥怕粥燙所以要用兩個碗好讓他把粥放涼,還有爺爺的粥要放醬油鹹一點。」半空中,小良一一指著乞丐們開心地說著。
滿臉黑垢,被小良喊做「譽哥哥」的乞丐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乖啊,哥哥果然沒有白疼你。」
「什麼哥哥?明明就是叔叔。」老乞丐用鼻子哼哼,在小良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小良你以後叫他叔叔。」
「什麼?哎呀你這個死老鬼,本公子……咳,本『公』乞丐還沒跟你算昨天從我碗裡偷拿一錠碎銀的帳你居然還敢跟我拿翹?小良你別聽他的,乖,我是『哥哥』喔!」
小良被逗得咯咯大笑,「哈哈,小良知道,譽哥哥就是譽哥哥,九哥哥快放我下去,我幫你們拿粥來。」
小良被放到地上,迅速奔到少婦身邊扯扯娘親的裙子指著那幾個乞丐,少婦剛接過客人給的粥錢,低頭跟兒子說了幾句,順著男孩的小手抬頭看見那四個人後,臉上浮出感恩的笑容,彎下腰,不知是第幾回用深深的鞠躬、用這她唯一能表達自己感激之情的方式,對著這幾位曾經幫助過她的恩公,真心地感謝。
少婦蹲在攤子後,在裝滿清水的木桶中將雙手洗淨,拿出乾淨的碗筷放入水桶內再次洗過一遍,然後呈入熱騰騰的粥,一碗多些醬油、一碗添些蔥花,還有一碗多給了幾杓的碎鹹蛋。
無法回報的感激,只能用這一碗碗的鹹粥,默默地回饋。
少婦的動作,乞丐們全都看在眼底,也所以他們總愛來這用上一碗粥。這碗粥論手藝論用料,無論皇宮或惜王府上隨便一個膳房宮女做出來的都比少婦的粥更美味更精緻,可這碗粥多了份佐料──多了份滿懷感謝,小百姓的真心。
而他們只是在少婦被地痞惡霸威脅砸攤並擄走小良的時候恰巧經過,出手教訓了那些惡霸。在他們眼裡,真得只是順手為之不值一提,卻讓這對母子深深地記在心底。
小九舀起一匙灑滿蔥花的鹹粥放入口中,嘆:「老頭我錯了,果然當乞丐才能真正看清這個世道。」
老乞丐白了小九一眼,哼哼:「嘖,虧當初有人還不屑老夫這主意。還有你──」
老乞丐扔了枝筷子砸向南宮譽的臉。「你這死小子居然還問我『能不能穿漂亮點?』結果現在呢?扮乞丐扮得比老夫還像,我說你是不是投錯胎啊?小慧慧的兒子是不是給別人換過啊?不然老夫怎麼瞧你這樣當乞丐比當官還合適。」
「……」南宮譽咬牙瞪著老乞丐,「有種的你就親自拿這問題去問我娘,我看你還有沒有命活著走出我家。」
「──」這下子換老乞丐吹鬍子瞪眼。
南宮小慧他夫人……
老乞丐不自主地抖了抖,低頭默默吃著他的鹹粥。
***
三十日前、
方升的事情表面上看起來似已結束,然而石謙卻道東首山處偽裝成流寇的私軍,十之有七已在不久前調往他處。
「怎麼可能?」
月夜死拽活拉,好不容易才把石謙從自家書庫裡給挖出來後,開口說的第一句卻竟然是這般讓人震懾的消息。
石謙沒給答案,只問了句:「小子,想活下去嗎?」
「什麼意思?」
「老夫問你,當初你擔下這差事,為的是什麼?」
月夜雖仍是一頭霧水,不懂石謙的問題究竟與方升一案有何關聯?
「我想磨練,想跟皇兄一樣厲害。」
石謙一手搭上了月夜的肩膀,嘆道:「從這一步起,你便踏錯了路,也難怪……你若不擔下此事,也不會去安陽,就不會遇上老夫……唉,果然天地間自有命數,封梧洵啊封梧洵,老夫直到今天才真真正正地服了你啊!」
四十多年前,石謙年未二十,卻已憑博學多聞見著於京城,先祖皇帝多次欲延攬此人入朝為官,總因他一句懶得作官而未能如願,最後只好御賜金印一枚詔書一紙,表明無論子孫中何人為帝,只要石謙憑著金印詔書,不管他要什麼官位都得給他,哪怕是宰相一職亦是如此。
莫大殊榮,石謙本人卻從此消失在茫茫人海,誰也沒料到當年的傳奇人物,竟甘願屈就一個偏遠地區的縣官。
箇中緣由,石謙總是一笑帶過,卻屢屢聽見一個名字──封梧洵。
天朝幅員遼闊,封姓之人何止千萬,然而「梧洵」這個名字,卻也同四十多年前石謙立下的傳奇般,封梧洵亦是另一個傳奇──天朝上一代的占星官。
兩人為何有了瓜葛?石謙口中的命數與預言又跟封梧洵有何干係?封梧洵已故無法探知,石謙不說月夜等人也不好探問,卻意外地又在今日,再次聽到了這個名字。
封梧洵的名字,勾起了太多往日的記憶,石謙的手,沉甸甸地壓在月夜的肩上,好一會兒才收起嘆息,正色道:「你要知道,無論你有意或是無意,從方升一案後,你已經走向了另一條道,且已經回不了頭了。所以你現在只能不停地走下去,走出一條讓自己跟你周邊的人都能活命的道。」
「不明白。」
石謙笑了笑,「小子我問你,你拜老夫為師可是出自真心?是真得想學如何幫助百姓的道理?」
月夜目光堅定,大力點頭。「沒錯。」
石謙仰頭大喝:「好!那從明天開始,你、你、還有你,就跟著老夫當乞丐去。」
屋內幾人除了燕珩跟子菱外,月夜、南宮譽,還有小喜子通通被點了名,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啥?」月夜愣。
「乞丐?」小喜子垮下苦瓜臉。
「什麼?死老頭你居然要本公子去去去……去當乞乞乞……乞丐?」南宮譽尖叫。
燕珩背過身偷偷吐氣,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子菱瞬間輕擰了一絲眉頭,隨即如冰雪入水般消失無痕,卻沒發現這僅僅一瞬的反應,全落入打一開始便留意子菱反映的石謙眼裡。
好一枚精緻的棋子……
石謙撫鬚微笑,笑意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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