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睿色色噠

十年前

「長公主親來,敝府卻招待不周,實在是……」

「言侯見外了,夫人的事望您節哀。」

蒞陽公主聽聞言夫人難產而亡,捨不得孩子一出世便沒了母親,便領著奶娘與齊嬤嬤前來言府弔唁,還帶了兩名丫鬟兩名乳母。

「這兩個孩子手腳俐落又照顧過景睿,乳母們也是我精心挑選奶水充沛心思細膩之人,還請言侯不要推辭。」

「多謝長公主。」

言闕招來僕役,將丫環和乳母領入內院安排居所。

「娘。」被奶娘抱在懷裡的男孩,奶聲奶氣喊著。

「景睿,想看寶寶嗎?」

「想。」

「來,娘抱你去看寶寶。」

「抱。」

蒞陽從奶娘手中接過孩兒步入內室,屋裡甫出生五天的嬰兒躺在精緻的小床上,露出紅撲撲的臉蛋。

「景睿,以後你就是寶寶的哥哥,要照顧弟弟知道嗎?」

「好。」

一歲多的孩子哪裡懂得照顧是什麼意思,只是單純回應母親的話,指著自己的鼻子說。

「哥哥。」

然後指著小床上的寶寶,歪著腦袋微笑。

「弟弟。」

 

◆◇◆

 

十年後

「爹!」

言豫津抓著剛譜出的新曲從屋裡奔向站在言府的大門外,昨晚才方回府的父親,卻看見僕役忙著把一箱箱的東西裝上馬車,喜悅的心情宛如斷了繩索的水桶,磅地一聲摔回井底。

「爹又……又要出去?」

「嗯,去道觀作蘸。」

「去多久?」

「一個月。」

「喔……」

舉在胸前的手失望地落回身側,指尖還抓著墨汁未乾的上好淮紙。

言闕看著唯一的孩子,猶豫了會兒後開口:「銀子可還夠用?」

「夠。」

「那就好,記得好好讀書。」

「是,爹爹路上小心。」

「回去吧!」言闕微微頷首,踩著木梯踏上馬車,對車夫吩咐:「走了。」

填了曲調的淮紙從鬆開的指尖滑落,輕風微揚,不知將之吹向何方?

 

◆◇◆

 

「豫津你看,糖人。」

「……」

「豫津你摸,這瓜果好涼。」

「……」

「豫津來,流芳齋的糕餅好吃極了。」

「……」

不甘不願從房裡被拽來街市的言豫津,氣呼呼地看著從剛才就握著他的手不曾放開的傢伙。

蕭景睿,是這個傢伙的名字,母親是蒞陽長公主父親卻只是個職位不高的武將,他另外還有個爹爹,名聲倒是比那姓謝的父親響亮許多,是什麼天泉山莊的莊主,據說在江湖上可是十分了不得的人物。

討厭!

不想看糖人不想摸瓜果不想吃糕餅,他只想躲在房裡誰都不想見,為什麼這傢伙總是逼他做他不喜歡做的事?

更討厭的是……

「不要抓我的手。」

又一次,言豫津甩掉抓住自己的手。

卻也又一次,被蕭景睿牢牢牽起然後握住。

「街上人多,若是走散就不好了。你若不喜歡我牽著,等到了祈王府我就放開,好嗎?」

即使打小認識,卻也從未見過這人發脾氣,蕭景睿就像長輩們說的,猶如暖玉溫潤謙和。但他就是不喜歡這傢伙,不喜歡這個老愛跑來找他,明明只虛長一歲卻總對他管東管西的傢伙。

「好嗎?」

沒得到回應的人,側著臉看著正在生悶氣的言豫津,又把方才的話問了遍。

「這還差不多。」

老氣橫秋的答覆讓蕭景睿露出微笑,於是繼續牽著「弟弟」的手,直到看見祈王府的朱門。

「豫津?豫津?」

「嗯?啊!」專注看著某個人的言豫津突然回神,對坐在面前教他讀經的太子道歉:「殿下恕罪,豫津失禮了。」

祈王微笑指著在涼亭外較量射箭的林殊和蕭景琰,與站在旁邊觀看兩人比試的蕭景睿,說。

「在我這兒別拘禮,和他們一樣喊我祈王哥哥就好。」

「可……」

「不答應就罰抄書。」

言豫津掙扎了會兒最後還是屈服,拗口地說:「祈王哥……哥哥……」

「乖。」

祈王摸摸男孩的臉,笑容更深。

 

◆◇◆

 

二十年後

白雲蒼狗,物是人非。

曾經顯赫的帥府成了無人看顧雜草叢生之所,隨著時間靜靜地從人們的記憶淡出;賢名遠播的祈王成了下獄賜死的罪人,一杯毒酒斬斷的不止君臣之義,更是父子之情。

如同紀王爺酒醉時說的,權勢之前血緣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東西,否則歷代史書何來血跡斑斑?在謀權奪權時又有哪個還記得他們是父子?是兄弟?

曾經嫌他們笨不願與他們玩耍的林殊哥哥,成了命喪梅嶺的叛臣之子;教他們習武的霓凰姊姊承襲爵位鎮守南境,幾年難見一面;總是默默走在最後照顧大家的景琰哥哥忤逆龍顏外放邊境,即使在沙場上戰功赫赫,卻仍只是郡王而非親王。

至於父親,除了過年祭祖或偶爾回來料理家務外,多數的時間都不在城內而是道觀。

只有他,還是……

「唷,我說這誰啊!原來是言大公子。怎麼言大公子又是獨自一人,蕭景睿那隻忠犬在哪兒,居然沒陪著你?若是覺得寂寞,我的胸膛隨時等著承接你的眼淚。」

攔住去路出言諷刺的傢伙名叫朱樾,大理寺丞的職位雖說還不夠格被他看在眼裡,但是譽王妃親弟譽王內弟的身分卻讓他不能把此人一腳踹翻,然後從肚子上踩過去。

「不勞朱大公子費心,我若覺得寂寞自有知音相伴,比如……」言豫津刻意拉長尾音,吊足朱樾的好奇心後才說:「妙音坊的宮羽姑娘。」

「什麼?」

近年螺市街內除了艷名遠播的紅袖招外,陸續有兩處地方逐漸興起,與紅袖招足堪相比,一是演樂的妙音坊,一是觀舞的楊柳心。

尤其妙音坊的宮羽姑娘,但凡聽過她奏曲的,無不從此迷戀上她手中的那柄琵琶。只是宮羽並非尋常藝妓也從不過府演樂──無論對方官位如何身份如何,或者肯給多少銀子──於是想聽曲的只能勤走妙音坊,方能得見容姿不俗的宮羽姑娘。

而他,是少數幾個有幸能同宮羽對席暢談,甚至得她親自斟酒的知音。

言豫津趨前兩步貼近朱樾,在他身側低語:「別太羨慕,誰讓你不是個知音懂樂的雅客。我和宮羽姑娘還有約,失陪了。」

然後左搖右擺得意離去,留下被忌妒心充斥胸膛的男人對著滿大街的人群咆哮。

「言、豫、津!」

 

◆◇◆

 

紅袖招

被一群公子哥兒從妙音坊拉去紅袖招的言豫津,在其他人摟了姑娘各自溫存後也要了間廂房,滅去燭火推窗倚欄,啜著杯中的秋月白,賞著夜空中無法圓滿的半月。

「豫津。」

隨著推門咿呀聲傳入耳內的,是一縷熟悉的嗓音。

「景睿?」指尖一顫,險些抖出杯中醇酒的人訝異問著:「你不是去廊州,得大半個月方能回來?」

「我……」蕭景睿摸黑走向窗旁,猶豫了會兒後才開口回應:「我提早回來。」

「喔!」

輕淡的回應顯然沒察覺對方話裡真正的涵義,只顧擱下酒杯拽起好友的袖子,把人往門外拉。

「走,正好趕上,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什麼好東西?」

「問那麼多幹嘛?去了便知道。」

「好。」

點頭,對這個人的要求,他從來難以拒絕。

於是離開紅袖招,在言豫津的指引下來到一處不起眼的小院。

言豫津指指小院外並不算高的磚牆,兩人對看了眼後,同時翻牆而入直至後房,只是才剛靠近後房所在之處,便聽見讓人臉紅的歡好聲。

「豫津!」

蕭景睿抓住朝前跨出半步的言豫津,阻止他打算聽人牆角的行為。

「怕什麼?他們又不知道。」

「豫、津!」搖頭,不贊同如此違背禮法的荒唐舉動。

「知道裡面是誰嗎?」

可惜被勸阻的人似乎沒打算放棄,指著反鎖的房門問。

看著搖頭表示不知的人,噙著壞笑的言豫津說出兩個名字,兩個在朝為官,更是翁婿的兩人,又問。

「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猜得出來。」

朝廷法度,官員不得狎妓,然而食色性也人之大欲,明面上雖是禁了,可私底下的暗娼園子卻禁不了。此處若非暗娼園子,便是哪個官員私養小妾之所。

「是,卻也不是。」壞笑撥開被蕭景睿捉住腕處的手,反手扣住他的肩膀問:「一句話,看不看?」

「唉……看……」

嘆氣敗陣,然後同向來胡鬧慣的人躍上房頂,揭開瓦片窺視亮著燭火的屋內。

「啊啊……啊哈……好孩子……再來……再來……啊……」

「父親……父親……好久沒做了,可想我?」

「想你……哈啊……想死你了……」

「腿夾緊,我肏起來舒服。」

「好孩子,爹好愛你啊啊啊……啊啊……」

「我也愛你,鏡川……」

「他們──」

啪!

一隻手拍在蕭景睿的嘴上,摀住脫口說話的人。

「噓!」

另一隻手用食指抵在脣瓣,示意對方噤聲。

「如何?沒想到吧!」言豫津像發現新玩具的孩子,染著得意炫耀的音調低聲說著。

「……」

移開的瓦片透著微弱的燭光,逆倫的情慾本該隱晦如牆角的黑暗,可不知為何,床上纏綿的兩人,緊擁的身體、互訴的愛語、滿足又渴望神情,卻如一旁的燭火,跳動著不刺眼又溫暖的亮度。

「景睿?警睿?」

「啊?」

「如何?有意思吧!」俏皮指著屋內依舊持續的交媾,說:「原來男人跟男人也可以,景睿,你要不要也和我試試?」

「什麼?」

言豫津把臉湊近,在已然超過「好朋」的距離,顫抖脣瓣,努力用虛假的笑容掩藏心中的慌亂,問。

「你要不要和我……試試?」

「……」

言豫津閉起眼吻上對方的脣,抹去最後一分屬於「好友」的距離。

這份情意他早已發現,卻不敢表白、不敢跨越。

不跨越,至少他們仍是朋友,至少在他寂寞的世界裡還有一個名叫蕭景睿的傢伙,會很煩人地拉他出去看糖人、摸瓜果、吃糕點。

跨越了,或許連那個煩人的傢伙,也沒有了……

吻,從探入對方嘴裡的舌尖,加深。

豁出一切的絕望包圍著不想停止的人,如此甜美的滋味,能在重新被打回無人陪伴的寂寞世界前,能嚐一分便嚐一分。

這樣至少在以後,還有足以回味的記憶……

「豫津,不可以。」

扣上言豫津肩膀兩側的手,慌亂地將他推離。

「呵。」

果然……

老天爺給他的,果然是他最不想要的結局。

自嘲的淚水,不受控制地從眼眶滾落;彎起的嘴角,也在同時掛上諷刺的笑。

「豫津?」

習慣性地伸出手,想抹去對方臉頰上的淚水,卻看見言豫津撇開了臉,皺眉說著平常說慣了的話。

「我開玩笑的別當真啊!好了,差不多該走了。」

這句話後,言豫津蓋上揭開的瓦片躍下屋頂。

「嗯。」

蕭景睿也跟著躍下房頂,離開後房翻出院牆。

在返回府邸的路上,兩個人,一路無語。

 

◆◇◆

 

五日後,寧國侯府

「大哥!大哥!」

謝弼迎向方踏出房門的大哥,攔住他的路,問。

「你們又吵架啦?」

「吵架?誰?」

「豫津啊,我剛剛在路上遇見他,才開口問了句要不要跟咱們去赤霞鎮遊玩,他就說以後這種事都別找他。如此反應,你說我能不猜你倆吵架嗎?」

「那他?」

「他?」謝弼抬了抬眉毛,聳肩道:「自然是跟那群世家公子醉臥美人膝去也。」

「豫津……」

果然,不是錯覺,這些天見不到面是有人刻意為之。

他究竟做錯什麼?

為何豫津會說出這般有意劃清界線,再不往來的話?

「唉,大哥!大、哥!」謝弼搖頭喊著已然僵住的人,好心勸道:「我雖然不知道你們倆到底發生什麼事,但是照豫津的神情看來不像在開玩笑,你若做了什麼讓他不開心的事就趕緊道歉,省得到時候因為你心情鬱悶被娘抓去問話的倒楣鬼又是我。」

豫津不開心就等於大哥不開心,大哥不開心娘見了也不開心,然後娘就會要他去回話,回答關於「你大哥為何不開心」的話。

不過說真的,雖說他只是弟弟不是大哥肚子裡的蛔蟲,但只要大哥一不開心,十有八九定跟言豫津脫不了干係。

「謝弼。」

「幹麼?」

「我問你,如果有一個人……我說的是如果,不一定真有這麼回事……」

「大哥我拜託你說重點行不行?府裡還有一堆事情等著我去忙,你若再這麼廢話我可直接走人了。」

蕭景睿側著臉,不敢直視謝弼的臉,支支吾吾地問:「如果有一個人吻了你,卻又告訴你不過在開玩笑要你別當真,這是為何?」

「為何?還問我為何?」謝弼認認真真把自家兄弟徹底打量了遍,咋嘴搖頭:「大哥啊,我本以為你只是比平常人遲鈍了那麼一丁點,沒想到你竟然鈍得跟頭牛沒兩樣。」

「謝、弼!」

被形容成牛的人羞惱出聲,招來弟弟憋著笑舉手討饒的表情。

「好好好,不鬧你。」謝弼輕咳數聲正色答覆:「如果真有這種情形,只能說那個人非常愛你,怕你不接受他的心意只好用玩笑話帶過,既不令彼此尷尬,又能保持你們原本的關係。」

「你是說?」

「還不懂嗎?豫津喜歡你很久了,不過他會這麼快對你坦白,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蕭景睿漲紅了臉搖頭反駁:「不……不是他……」

「唉……我的好大哥啊!這世上除了豫津,誰還能在你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吻到你的嘴?再說了,你雖遲鈍如牛,不代表旁人也屬牛。」

「豫津他……喜歡我?」

「非常喜歡。」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這我哪知道啊?不過……」謝弼的話停頓許久,才又繼續:「從豫津開始流連螺市街起,我便察覺他對你真正的感情……耶?」

謝弼看著從眼前飛快掠過的殘影,對著方才還站在旁邊,下一刻便已衝出府外的兄長誇張嘆氣。

「豫津啊豫津,成好事後可別忘了我的媒人禮。還有,請把大哥娶回言府,我可不想寧國侯府再添一個輩分比我高的傢伙來管我,記住了啊!豫、津、嫂、嫂!」

 

◆◇◆

 

「今天的新曲可真是好。」

螺市街上,幾名世家公子三三兩兩並肩而行,談論方才宮羽演繹的新曲。

「豫津,聽說這曲子是你先譜出來,然後十三先生再做潤飾增添,是嗎?」

「好你個豫津,不簡單哪!」

「沒想到你除了奏樂行、鑑賞行、連譜曲也行。」

「嘿,這沒什麼。」

言豫津謙遜拱手,嘴角卻已揚起背叛的弧度露出明顯的得意。

「不過話說回來,今天這曲聽起來頗有寂寥惆悵之感,都說有感而發,豫津你這『有感』想來是因為你爹長年不在身邊的緣故吧?」

說話的人問得認真,卻忘了這並不適合在本人的面前提起。

「噓,你少說兩句。」

說話的人,很快地被在左側同行的人制止。

「……」

另一個走在前方的也對著說話的人搖頭,示意他別再多嘴。

尷尬的氣氛浮繞在本是歡樂談笑的幾人,言豫津表情一滯,卻很快地掩飾過去,用一貫玩笑的口吻取代突來的冷場。

「沒事,譜個曲跟我爹有什麼關係?難不成哪天我譜了個征戰殺伐的壯烈之曲,也是因為我上陣殺敵過?」

言豫津閉眼頷首,回味方才宮羽以琵琶代箏演奏的新曲,評論道。

「不過十三先生當真厲害,中段的地方原本無論我怎麼修改都覺得少了些什麼,可是經過十三先生加入的轉折後,便如柳暗花明,讓人眼前為之一亮。」

「對對對,尤其宮羽姑娘在中段划三絃、拂三絃、滾四絃後緊接臨、掛兩指法,揚起激烈且有力的部分,我聽得可是情緒澎湃,忍不住想隨之揮劍一舞。」

「得了吧,你舞的劍能看嗎?」

「我那是形容、形容你懂不懂?」

「懂懂懂,你齊敏齊大公子的形容,小的哪敢不懂。」

「豫津!」

正忙著抬槓的齊敏突然看見前方站著一個人,指著那人對言豫津喊,言豫津隨著齊敏的指尖看向前方,認出是誰後詫異一愣。

「景睿?真巧,居然在這裡遇上你。」

「跟我走。」

「不用不用,我這眼睛到晚上就看不大清楚的毛病又不是今天才有,況且還有他們陪著出不了什麼事,你且安心回去吧!」

從以前開始,只要這個人在金陵又聽聞他至晚不歸便會打探他的去處,然後在返家的路上等候,牽著他的手送他回家,就像小的時候一樣。

也是這樣的體貼讓他不知不覺間踏過友誼與情人的界線,每每在是否該讓他知曉這份感情,在說與不說之間,猶豫。

「跟我走。」

「嗚啊!景、景睿?」

本想錯肩逃開的人被一把捉住攬至身前。

想再拒絕,可拒絕的話卻說不出口,逃避的這幾天他實在想念這個距離,這個如此貼近景睿的距離。

「跟我走。」同樣的話,被說了第三次。

與言豫津相識最久的齊敏,率先開了口,道;「你就讓景睿送你回去,省得我們擔心。」

說完,手肘往後一頂,給了適才說錯話的人一計拐子,後者領悟接口幫腔:「是啊,你晚上眼力不好,有人陪著以免出什麼意外。」

「哎呀,已經這麼晚了我得先走一步。」

「我也該回去。」

「我和別人還有約,失陪。」

其餘幾人順勢尋了藉口各自散去。

「喂!喂喂喂!」

言豫津慌亂看著自己的「藉口」瞬間走得乾淨,只剩蕭景睿一人。

「跟我走。」同樣的話,被第四次重複。

「知道啦知道啦,走就走。」

言豫津賭氣邁開腳步,方踏出半步,垂放身側的右手便被另一人的左手牽起,露出滿意的微笑,手牽手地往前走去。

「帶你去一個地方。」

「不是回家?」

「不是。」

「那咱們去哪?」

「等會你就知道了。」

「這麼神秘?給點提示行不?」

「不行。」

「小氣。」

「呵。」

鬥嘴的聲音逐漸遠離繁華喧鬧的螺市街,牽起的手被覺得彆扭的人偷偷甩開,卻又再次被牽起,然後再次甩開。直到有人累得放棄甩開的動作,被不屈不撓的人又一次牽起,牢牢握在掌心。

 

◆◇◆

 

 

 

◆◇◆

 

「我什麼時候才能睜眼?」

「現在還不行,再等一會兒。」

言豫津閉起眼睛伸長左手,被蕭景睿牽著走在不太平坦的山間小徑。

也不知對方竟要把自己帶去哪兒,無法視物下讓人倍覺恐懼,於是更依賴地握著唯一可靠的東西──景睿的手。

「到底好了沒有?」

「快了,就在前面。」

「我可告訴你,等會兒若沒好東西給我看,馬上走人。」

「放心,那東西包君滿意,腳下小心!」

才說完,言豫津的腳尖被石子一絆往前撲去,蕭景睿側身一擋,恰巧讓無法視物的人撲進自己懷裡。

「沒事吧?」

「都怪你。」

言豫津整張臉撞上蕭景睿的胸膛,厚實的觸感害他心頭一盪嗔怒低罵,卻聽見含笑的語氣戲謔地問。

「要不要我用抱的直接把你抱過去?」

「不要!」

「那便只好委屈言大公子繼續當摸黑瞎子,再走個百來步。」

「走就走。」

後退兩步退開緊貼的胸膛,也退開讓他心緒不寧的碰觸,只是才剛離讓人安心的胸膛不安感便即湧上,於是指尖穿過對方指縫地將牽握的手緊緊捉住。

蕭景睿看著握著他的手全心信任他的人,忍不住把頭低下,聞著言豫津身上淡淡的檀香。打坐清修一素到底的檀香,與喜愛熱鬧流連螺市街跑的言大公子實在難以般配,言豫津慣用的香墜裡只放檀香也並非為了明窗延靜晝默坐消塵緣,而是寂寞。

一個自出生後便沒了母親,父親又一心修道不問紅塵,陪伴他的除了奶娘、丫環和滿府的僕役便再無旁人。

他見過一個人玩過家家的言豫津,自己扮作母親、自己扮作父親,又自己扮作了自己,樹枝為筷沙土為飯,花瓣和落葉則是精緻的菜餚,滿滿地擺了整面石桌,演著想像中的圓滿,也演著……

寂寞。

從那次後,他便時時前去言府把男孩從寂寞裡拉出,帶他認識外面的世界、帶他認識自己認識的人,即使有人很不喜歡這種強迫,卻仍會在看見新奇的事物時露出驚訝的眼神,也會在吃到好吃的東西時抿起嘴角偷偷微笑。

「到底還走不走?」

沒耐性的人見領路的傢伙遲遲沒有反應,甩著互握的手催促。

「我決定還是……」蕭景睿解開被握住的手,在對方還來不及反應前蹲下身子將人抱起,說:「抱你過去比較快。」

「哇啊!景──」

「眼睛不許睜開。」

「嘖。」

已經睜開的眼睛,趕緊迅速閉上。

抱怨的嘴角,卻偷偷地添了微笑。

 

◆◇◆

 

「……」

「豫津?」

「……」

「豫津,可還喜歡我送你的禮物?」

張大嘴巴,仰著頭被眼前的景緻驚訝到說不出話來的人終於回神,看著不知為何一臉緊張的蕭景睿。

「景睿……」

「你……可還喜歡?」

「喜歡!當然喜歡!這這這、這地方太美,太美了!」

草地上,言豫津張開雙臂感受這裡的靜謐與夜景,風吹草動的沙沙聲,蟲兒鳴叫的喳喳聲,時間的流動彷彿在此停滯,凝結成令人讚嘆的美。

言豫津大大地吞了口口水,指著滿天星斗的夜空,問:「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聽蘇兄說的。」

「蘇兄?」

「嗯。」蕭景睿老實點頭,道:「就是我和你提過,江左盟的宗主梅長蘇。我跟他說我有個朋友生辰快到了,想送這位朋友一份特別的禮物但又怕尋常的東西他看不上眼,蘇兄便問了我你平日喜歡些什麼,然後便告訴我這個地方。」

「可他不是廊州人嗎?」

廊州的宗主,怎會知曉金陵城外的山中藏著這麼獨特的美景?就連他這個自認把金陵城內外玩個遍的人都不知道。

「這我也不清楚,但蘇兄是個博學多聞的人,興許在哪本書或從什麼人口中聽說過。」

並肩站在空地上的人,牽起另一個人的手,微笑。

「你喜歡就太好了,豫津,這是我給你的壽禮。」

「壽禮?」

言豫津愣了愣,這才想起再過幾個時辰便是七夕,是他的生辰。

「喔,對呀!差點忘了明日是我的生辰,謝謝你啊景睿,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豪邁的一掌拍在蕭景睿的肩頭,換來後者五味雜陳的表情。

「豫津……」

「嗯?」轉頭欣賞夜景的人,漫不經心地應著。

「明日便是七夕,你有沒有別的話想和我說?」

相傳牛郎織女一年一回踏著喜鵲搭成的橋彼此相見,亦是有情之人互訴衷腸的日子,難道依謝弼所說,已經喜歡自己很久的言豫津,就沒有想藉此機會表白心意的念頭?

「話?喔,有。」

「好,你說,我聽著。」蕭景睿嚥了嚥口水,專注而緊張地說。

「謝謝。」

「什麼?」

「我說啦,謝、謝!」言豫津指著綴滿夜空數不盡的星星,道。

他真的很感動有人帶他來看這麼棒的夜景,尤其這個人還是蕭景睿。

「就……就沒有其他什麼話想說?」

「其他的話?」

「比如謝謝以外,你想在七夕這天對我說的話。」

「……」言豫津皺著眉毛歪著脖子想了又想,然後恍然大悟地說:「買王家餅舖的七夕甜餅給我。」

「──」

蕭景睿挫敗地垂下腦袋,轉身用另一隻手按著言豫津的肩膀,剛要開口說話天空便閃過電光數道,接著雷聲大響,不一會兒工夫便降下滂沱大雨,站在空地上的兩人無處可躲,很快便被雨水淋得溼透。

「景睿,你那位這學識淵博的蘇兄有沒有告訴你,這附近哪裡可以躲雨?」

「沒有。」

言豫津一邊在大雨中奔跑,一邊指著天空嚷著:「啊啊啊,賊老天,我今天穿的可是新製的衣裳啊!」

兩個人後來索性不跑了,慢慢地在雨中走著,反正衣服都濕得能擰出水來,還費力跑那麼累幹麼。

「豫津你看,那兒有間房子。」

「有房子?在哪在哪?」

晚上本來就看不大清楚的人,在滂沱大雨下眼前更是一片模糊,別說是有一間房子,就算有十間他也看不見。

「跟我走。」

「好!」

互握的手牽得更加緊密,身體的溫度透過貼合的掌心彼此傳遞,言豫津看著蕭景睿的背,被濕衣和雨水浸涼的身子漸漸升起異樣的熱度。

 

◆◇◆

 

蓋在深山中的木屋看來是附近樵戶所建,屋裡除了劈好堆疊的柴火以外還存了幾塊風醃的肉乾。兩個渾身溼透的人一入屋內便迅速脫去身上衣褲以免著涼,再將木柴扔入鐵盆用柴堆旁的火石點燃。

橘紅色的火苗在鐵盆裡跳動,散發著暖和的溫度。

蕭景睿生火生得滿頭大汗,剛轉過頭想對某位嬌生慣養,連火石怎麼用都不會,害他只得一個人辛苦忙碌的言大公子嘲諷幾句,便看見讓他再也移不開視線的景象。

坐在板凳上的人失溫地不斷發抖,赤裸的肌膚殘留凝結成珠子的雨水,解開髮髻的濕髮凌亂地黏在言豫津的臉頰與後背,即使從小認識也不可能看過的部位,卻竟然在大腿根部挺立。

「豫津……」

喊著他的名,走向從來意氣風發瀟灑翩翩的世家公子,赫然驚覺琅琊閣公子榜上排名第十的男人竟是如此撩撥人心。也許因為小的時候母親對他的囑託,也許他們太過親近,所以總把言豫津當成和謝弼一樣,是弟弟,是需要他照顧的弟弟。

卻忘了,弟弟,也有長大的一天。

「豫津……」

第二次拉長聲音輕喚著他的名字,卻已換了語調,用摻雜情慾的低沉來到言豫津的面前托起他的下巴,俯身吻上冰涼發白的脣瓣。

「……」

被低溫冷得失去反應的言豫津,只知道有人靠近了自己,接著便是嘴脣被燙人的熱度貼上,輕啄舔舐著他的雙脣。

「放……放開我!」

清醒後的言豫津用盡力氣將親吻他的人推開,力道大得甚至把坐著的椅子一翻,向後仰倒在地上。

「你別過來!別過來!」

慌亂抓起地上的衣裳遮住下身退至牆角,拒絕的眼神中滿是恐懼。

「豫津?」

「景睿你別過來,別靠近我。」

「對不起。」蕭景睿止住腳步不再向前,自責也受傷地說:「我失控了。」

本以為他們對彼此的感覺是一樣、是相同的,看來,是他誤會。

「不,不是你,不對勁的人是我。」

「為什麼這麼說?」

忍不住跨步靠近,換來的,是另一個人更害怕地往角落縮去。

「求求你別再過來,我不正常,現在的我……很不正常……」

「如果你指的是剛才的吻,我跟你道歉,但我並不後悔這麼做。」

「什麼?」

抬頭,訝異看著從很小的時候起,便陪在身邊的人。

蕭景睿吸了口氣認真地說:「我喜歡你,豫津。不是對弟弟的喜歡,而是對同樣身為男兒的你,如情人般的喜歡。」

「景睿……」

「我……喜歡你。」

重複的四個字,堅定而深情。

「豫津,若你無法接受這份感情也無所謂,我仍會像從前一樣關心你、照顧你,如果你希望我們只是朋友,我便做你一輩子的朋友。

雖然……我更希望,是你的情人。」

「景睿,我……」言豫津耳赤面紅鬆開遮掩下身的衣裳,說:「我對你……」

「這個反應……是因為我嗎?」

「……」無聲頷首,透露許多羞於啟口的事。

「豫津……」跨步向前,將人摟入懷中:「謝謝你。」

「謝我?」疑惑的語氣,問著說出突兀謝字的人。

「謝謝你,與我情意相通。」

環摟的雙臂,緊緊收攏,傳遞終於明白的心意。

「難不成?」言豫津恍然大悟,推開蕭景睿的臂膀問:「這就是你剛才在草地上不斷追問有沒有『別的話』想和你說的意思?」

「是……」景睿耳根微熱,點頭:「本想聽你先坦白心意。」

結果最後按耐不住衝動踩過友誼界線的,是他。

「噗哧。」言豫津一手搭上蕭景睿的肩膀,噗哧笑著:「我哪有你的膽量,我怕一旦說破,你就會從我的眼前消失,畢竟男人和男人……不是誰都可以接受。」

「我可以。」焦急回應,卻在脫口說出後覺得不妥,於是改口:「只要那個人是你。」

「景睿……」

太過直白的傾訴宛如對準腦門砸下的重物,砸得向來能言善道的言豫津失了反應,微涼的脣瓣再次被另一人的脣霸道攻佔。

「唔──」

揪在手上的衣裳,滑落於地。

溼透的黑髮,被男人的指尖纏繞。

起了反應的下身,隔著蕭景睿溼透的下襬感受一個男人的慾望。

酥麻的雙腿撐不住自身的重量,有失臉面地軟了下去。

「小心!」蕭景睿迅速鬆開一手抓住言豫津的臀部,然後微笑:「摔下去我可是會心疼的。」

「哼!」

底氣不足的哼哼聲像極了撒嬌的貓兒,把男人的慾望撩撥得更加猛烈。

「豫津……」

「幹麼?」

「讓我抱你好嗎?」

抬頭看著眼神中似有火焰跳動的男人,言豫津倒是大方地摟上對方的後頸,然後在他耳邊低語。

「可別弄痛我了。」

「嗯。」

 

◆◇◆

 

鐵盆裡的柴火讓山中小屋變得暖和,然而相擁親吻的兩人已不再需要這樣的溫度,因為彼此相貼的身體已比火苗更加炙熱。

「豫津……豫津……」

褪去濕衣的身體,有著讓其他男人羨慕的結實肌肉,因為長年習劍有著老繭的指腹,溫柔卻強勢地撫弄著言豫津的肉囊。

「嗯──嗯──」

用手攀附著蕭景睿的後頸,咬脣壓抑呻吟。從來不知道這個地方被人用手挑逗,會是這麼地讓人難以自持。

「豫津,這裡……喜歡嗎?」

「……」

咬著嘴,懶得理會過於羞恥的問題,卻忘了溫潤如玉的蕭大公子,也有執拗不肯退讓的一面。

「喜歡我摸你這裡嗎?豫津?」

「……」

「豫津?」

「你能不能不說話?讓我好好享受我跟你的第一次行不行?」

火大,揪起蕭景睿的濕髮燙著耳朵吼著。

被吼的人愣了愣,露出對方最喜歡的笑容,用額頭抵著言豫津的額頭,說。

「那我便不再問了,因為只要是我喜歡的……」

說話的聲音停頓了會後,才又繼續:「你都喜歡。」

「──」

被說中心事的人,心虛地把頭一偏,不敢去看蕭景睿此刻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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