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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alous
私密性極高的小型拍賣會,在法國勃根地科爾多省,有著全球第一酒莊美譽的Domaine de la Romanee Conti的酒莊舉辦,每一記木槌落下的聲音都代表一筆昂貴的買賣成交。
「齊瓦茲先生,您不舉起手中的牌子嗎?」
有著及肩的黑色頭髮,亞洲樣貌的男人轉過頭,微笑問著隔了一位女士和一條走道,從十分鐘前就開始與他競標同一批紅酒的紳士。
藏青色西裝下搭配純白色襯衫,鬆開襯衫最上面兩顆釦子敞著領口的中年男士,流露含蓄的淺笑搖搖頭說:「看來這一批DRC Romanee-Conti,是無法成為我的收藏。」
「槌音尚未落定,任何結果都有可能發生。」
齊瓦茲再次搖了搖頭,把代表喊價的圓形牌子平放在大腿,老實回答:「一百英鎊,是我能付出的最高價格。」
不同於波爾多用不同比例調和的混釀,勃根地的酒款無論紅白酒,都只用單一品種的葡萄釀造,紅酒是黑皮諾,白酒是夏多內。而今晚,被兩名富豪競價的DRC Romanee-Conti,則是由黑皮諾釀造,被形容為有錢也難買到的珍品。
拍賣官揚起戴著白色手套的右手,詢問在場參與競標的貴客:「申先生,一百二十萬英鎊,一次;一百二十萬英鎊,兩次,還有人要出價嗎?」
拍賣會的參與者有的發出惋惜的輕嘆,有的苦笑搖頭,無論在商場還是競標場,擁有財富實力才能獲得最終勝利。
「一百二十萬英鎊,三次。」咚咚咚,拍賣官落下手中的槌子,在槌臺上敲了三響,併攏手指以手掌比向坐在第一排中間靠右的位置,有著亞洲臉孔的男性,說:「恭喜申均烈先生獲得本次的拍賣品,七十支的DRC Romanee-Conti。」
申均烈,一聽就知道來自韓國的姓氏和名字。
南韓自20127月起,便正式從開發中國家晉升為已開發國家,並且是世界上第七位「2050俱樂部」的成員國,亦即國家人口超過五千萬,人民平均所得超過兩萬美元。在韓國之前達到這個目標的國家只有六個,分別是:美國、法國、義大利、德國,和英國。
1997123因為瀕臨破產,被迫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借貸195億美元,甚至將這天列為「國恥日」的南韓,在全世界都認為這個國家至少得面臨二、三十年,甚至更久的低潮,才能逐漸恢復昔日開發中國家,亞洲四小龍的地位。但顯然地,這個以無窮花象徵其歷盡磨難而仍屹立不倒的民族,只花了十五年的時間便重新站在世界的舞台,甚至站得比過去更高,也更風光。
申均烈,今晚的贏家,似乎也用他的財富,向參與這場私人拍賣會的各國富豪們,展示屬於朝鮮民族的驕傲。
拍賣會結束後,是與競爭和較量完全無關的晚宴,被美女包圍的主角心不在焉地敷衍女士們對於他的好奇,甚至越來越私密的疑問,有幾位艷麗的美女只差沒直接開價,向他這位一夜出名的亞洲富豪提出肉體交易,甚至包養的提議。
申均烈臉上客氣卻也虛假的笑,直到在宴會廳外的陽台看到一個人的背影後,才終於被真正的微笑取代。
「抱歉,女士們,我有事情先離開一下。」委婉的藉口,讓帥氣又高大的韓國富豪得以脫身,打開落地窗踏入氣溫只有十三、四度的陽台。
「齊瓦茲先生。」
「申先生。」
倚靠在陽台扶手,仰頭看著星空的紳士,似乎早已料到申均烈會來這裡,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所以即使不用眼睛確認,也能知道喊他名字的人是誰。
「你知道我會來?」
「嗯。」
「那你知道我願意把剛到手的那批酒,全部送你?」
「我以為你願意讓我用一百英鎊的價格購買。」視線,從綴滿夜空的星星移到男人的臉上。
「我其實根本就不懂酒。」申均烈一步步走向陽台扶手,直到把中年紳士困在扶手與自己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之間。
「看出來了,你追求的只是一夜之後被上流社會傳響的名聲。」
「沒錯,我原本只打算追求這一樣東西。」
申均烈彎下腰,雙手搭上陽台的白色扶手,臉與臉的距離近到能感受彼此的呼吸,也近到如果有任何人見到這一幕,即使在下一秒看見他們接吻也不會感到意外。
「但現在,我發現我還想追求另外一樣東西。」
齊瓦茲苦笑:「我?」
「是的。」
「如果你認為年齡是你能佔上風並且貶損別人的優勢,那麼你需要考慮一下,將會在眾目睽睽下被一位中年人揍倒在地上,丟臉且不光采的可能性。」
「我只是追求讓我的心跳加快的人,並不是強暴犯。」
「你就這麼確定,我跟你是……同一類的人?」
「我會用一個吻的時間,來答覆你這個問題。」
「你真的是韓國人?」
「是,只不過多了祖父法國人的浪漫血液。」
「難怪。」齊瓦茲垂下視線,露出淺淺的微笑。
「而你,齊瓦茲先生,則是我一直嚮往,高貴優雅又低調含蓄的英國紳士。」
紳士抬起臉,迎上年輕富豪熱烈卻真摯的視線,回應:「如此高的評價,看來不給你獎賞實在說不過去。」
「那就給我一個吻,在酒莊主人特地為我預留的房間,好嗎?」
pourquoi pas?」有何不可?
suis-moi.」跟我來。
如同資料對這位韓國富豪的分析,對於目標專注、執著,喜歡比自己年長的對象,並且──
喜歡英國口音的男人。
 
ξ     ξ     ξ
 
酒莊主人為特殊賓客準備的房間,雖沒有星級飯店的高貴氣派,卻有著必須透過歷史催化才能展現的風情。如同每一瓶能在拍賣史上留名的酒,都得經歷時間的沉澱和發酵,才能擁有讓收藏者瘋狂競標的價值。
「嗯……」
叩叩叩!
交疊熱情的法式深吻,被敲門的聲音中斷。
申均烈退出品嚐甜美滋味的舌頭,用更燙人也更霸道的眼神,起伏著胸口看著依舊保持優雅,連呼吸都沒有絲毫紊亂的齊瓦茲,說:「早知道就該在門把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
當然,是酒莊而不是星級飯店的這裡,並沒有準備這種牌子。
「去吧!我先去沖澡,等你回來。」
說話的脣瓣上還沾著對方的唾液,邊說邊用眼神尋找浴室位置的人,並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和他說出的話,足以讓年輕的富豪勃起。
「……」
用韓語吐出含糊不清的低罵,脹痛的下體讓申均烈幾乎要放棄應付門外那個人的打算,直接跟著齊瓦茲走進浴室,在充滿水霧和溼氣的空間展開激情的性愛。
但他並沒有這麼選擇,即使理智與慾望在對立拉扯。
有資格站在社會高階層的,都是懂得克制自己,並且在任何情況下清楚各項事情輕重緩急的人。因為敲門的,可能是其他賓客、可能是隨賓客而來的女士或秘書、可能是酒莊主人,就算只是酒莊裡的侍者,他也必須禮貌且慎重地對待,因為博得一夜傳響的名聲,才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即使在他的房間裡有他渴望追求的對象,也無法動搖其重要性的目的。
「你是?」申均烈打開門,問著侍者裝扮的,看上去不過二十六、七歲,戴著黑色鏡框的眼鏡,捧著一瓶夏多內白酒的年輕人。
「老闆要我將這瓶酒送給申先生,感謝您今晚的參與,並祝您一夜好夢。」
侍者說完,捧著酒瓶正準備走進房間,將必須保持定溫的白酒放入冰箱冷藏,卻被申均烈用高大的身體擋住,攤開掌心對著他說。
「等等,把酒給我就好,你可以走了。」
「申?」第三個人的聲音,從房間內傳來。
被親暱地喊著他的姓氏,申均烈剛轉頭想回應什麼,突然眼前一黑,下一秒便失去意識倒在門口處的地板上。年輕的侍者則左手握著酒瓶,右手捏著左手手腕上的手錶,瞄準著申均烈倒下前,後頸處的位置。
侍者關了門,把幾分鐘前從吧檯偷走的白酒隨手放在地上,然後跨過暈倒的富豪走向披著浴袍,卻完全沒有洗澡後應該會有香皂味道的紳士。
「哈利……」
假扮成酒莊侍者的伊格西‧安文,對著脣瓣上還留著另一個男人的唾液的情人嘆氣,然後側著臉,吻上齊瓦茲,也就是哈利‧哈特的嘴脣,用自己的吻蓋去申均烈殘留的味道。
「……」化名齊瓦茲的哈利‧哈特,抿著嘴冷靜地等著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年輕人,結束又一次因為吃醋而干預他任務的舉動。
「哈利,我……」感覺到情人無聲的指摘,伊格西很快地結束這個吻,看著哈利過於冷靜的眼神,焦急地想替自己辯白。
「我已經警告你兩次,現在是第三次,伊格西‧安文。」
三次,已經遠遠超出他對於身為正式Kingsman成員的小加拉哈德,所能容忍在同一件事情上犯錯的次數。
「你的情緒已經嚴重影響我的任務。」
「只是複製申均烈電腦和手機裡的資訊,沒必要到上床的地步吧?」伊格西試圖用開玩笑的口吻,解釋他出手干預的理由。
「換作是你,醒來後發現自己昏倒在地板上,而前一晚被你邀進房間共度一夜情的對象卻消失無蹤,你會第一個懷疑什麼?第一個檢查什麼?」
「我──」
的確,第一個反應就是查看身上的重要物品,包括電腦和手機內的重要資料,並且很快就會知道前一晚邀約的對象,答應邀請的目的是為了竊取這些資料。
「請問安文先生,當你確認一夜情的對象就是竊取私密內容的人後,還會讓這個人靠近你第二次?甚至毫無防備地信任他第二次?」
「不會……」
回答的聲音像犯錯被責罵的小學生,即使明明知道老師說的話非常正確,卻還是抗拒聽到真正的答案。
「那你呢?」伊格西生氣自己的不成熟,更生氣在這件事情上,屬於成熟一方的哈利。「換作是我因為任務和別的女性,或者男性上床,你可以嗎?」
「任務,就只是任務。」
哈利‧哈特走到倒臥在門口的韓國人旁邊,架起他的手臂略顯吃力地將一百九十公分的男人搬進臥室的雙人床,並且動手脫去申均烈的衣服和長褲,直到男人赤裸地躺在床上,發出濃沉熟睡的呼吸聲。
「現在,滾出我的任務,回去找梅林寫二十頁的檢討書。」
「哈利,我保證,下次……」
「小加拉哈德,你的保證已經失效兩次。」哈利拿起放在浴袍口袋的眼鏡戴上,點開鏡架處的通訊開關,對通訊器的另一端說:「梅林,從今天開始,三個月之內我的任務支援者改成帕西佛或蘭斯洛特。」
「哈利,我……」
『小加拉哈德。』
阻止伊格西繼續反對命令的聲音,嚴肅地從通訊器內傳出。
「我知道,梅林,我現在就回總部。」
直到垂頭喪氣的年輕人離開寬闊舒適的房間後,通訊器傳來梅林反諷的聲音。
『你確定立場對掉後,自己能毫不在乎?』
『你在懷疑我嗎?梅林?』
『不,我只是客觀分析。』
『該做正經事了,梅林,資料已在傳輸中。』
隱藏在打火機內的隨身碟插入電腦和手機的連結孔,透過傳輸線和無線網路,把解開密碼後的私密資料傳回位於Kingsman總部,梅林的電腦。
『嗯……』
『你想說,我對那孩子太嚴苛嗎?』
『不,我想說的是──不要對,太過嚴苛。』
『梅林……』
OK資料已經全部接收,任務完成,加拉哈德。』
『我後悔在訓練生時,和你成為朋友。』
『嗯──』
拉長的單音似乎別有深意,卻是梅林在面對類似話題時,一貫的反應。
 
ξ     ξ     ξ
 
咖啡廳
「喔別,伊格西,別又給我那種眼神。」
在櫃檯前排隊的蘿西在看見伊格西的表情後,看著咖啡廳的天花板發出抗拒的聲音。
「我什麼都還沒說。」
「只要你露出這種眼神,你接下來一整天的話題就只會和一個人有關,需要我把那個人的名字說出來嗎?伊格西‧安文?」
「小姐,請問您要外帶還是在店內享用您的咖啡?」
「外……」
雖然外帶的價格比在店內享用便宜,但比起可以接受的價差,讓蘿西想拿了外帶杯就離開咖啡廳的理由只有一個──她不想在距離前往裁縫店開會前的一個多小時內,得當某人的愛情顧問。
「內用兩杯雙倍摩卡,謝謝。」
只可惜,在蘿西完整回答店員的問題前,有人不僅搶先做出回應,還幫她付了這杯咖啡的錢。
蘿西舉起左手上的手錶,對著已經準備好要吐出長篇大論的伊格西,說:「我給你一小時十七分鐘的時間,你最好挑重要的說。」
於是,從在等候區等待他們的咖啡開始,到坐在店外的露天座位,就連走去Kingsman裁縫店的路上,蘿西已經完整聽取好友三度干擾任務的詳細內容。
「承認吧!你幼稚的行為只是在鬧彆扭。」
同情的眼神,看著印證「戀愛中的人都是傻子」這句名言的伊格西。
「……」
「你只是想從哈利吃醋的反應,證明他對你的愛,而這,真得很幼稚,伊格西,極其幼稚。」
強調的重音全部落在最後的幾個單字,甚至沒給對方辯白的機會,Kingsman優秀的蘭斯洛特繼續分析:「可是這根本是多餘的,無論誰都看得出來,哈利給了你他全部的愛,無論是對一位學生,還是一位同性的情人。
所以乖乖去寫你的二十頁檢討書吧,換作是我,在你第一次干預任務時我就會直接揍你一頓或者用麻醉針弄暈你,管你醒來後是被野狗叼走當晚餐,還是被飢渴的貴婦撿回去當免費的按摩棒。」
「蘿西妳的措辭……唉,帕西佛又要抗議我帶壞他的小公主。」
出身上流階層,用詞優雅禮儀完美的女孩,在訓練生時和他認識後開始冒出許多髒話和兒童不宜的辭彙。對於這樣的改變,身為推薦人的帕西佛,做出的解讀自然是──都是小加拉哈德的錯。
Shut up,伊格西。」蘿西不客氣地瞪了過去,在踏上黑色欄杆旁,Kingsman裁縫店的台階前,身為伊格西唯一的感情顧問,做出中肯的結論。「很多時候,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感情,說不出口的,要比能說出口的,還深。」
蘿西扔下這句話後,踏上台階推開裁縫店的大門,逕自往二樓的會議廳走去。
至於伊格西,則因為這句話停下腳步,看著裁縫店一大片的落地玻璃發呆……
「說不出口的,比能說出口的還深嗎?」
上揚的尾音,問著自己。
也問著,讓他做出極其幼稚的行為,讓他甘願變成傻子的,那個人……
 
ξ     ξ     ξ
 
「哈利,等等。」
伊格西快步追上已經坐進黑色計程車的紳士,扶著車頂用手指輕叩車窗玻璃。從在法國酒莊,他第三次干預加拉哈德的任務開始,到今天的會議前,他已經整整一個禮拜沒見到哈利。他很清楚,有別的任務或忙碌什麼的都只是藉口,真正的理由只是因為對方想避開的人,是他。
後座的人在猶豫了半分鐘後,還是請司機降下右後方的車窗。
「有事嗎?伊格西?」
語氣,帶著刻意區隔出距離的冷漠,但在聽過蘿西顧問的分析後,伊格西知道,這個距離拒絕的不是他的靠近,或者應該更正確地說,哈利‧哈特在抗拒的,是他自己。
抗拒,想靠近伊格西的自己;抗拒,想和伊格西說話的自己。
抗拒,想原諒伊格西的──自己。
「我在餐廳預約了兩個位置,我們……一起共度晚餐,好嗎?」伊格西的手,伸入降下的車窗,將捏在指尖的餐廳名片遞給坐在後座的哈利。
「我還有事,所以……」
「我知道我知道,我會一直在座位上等你,直到餐廳打烊。如果你今晚有別的事情也沒關係,我預約了整整兩個禮拜的位置,無論你哪一天有空,這個時間我都會在餐廳等你。」
印有餐廳名稱和電話地址的名片,在伊格西的指尖不斷顫抖。哈利‧哈特接下那張名片,閉上眼睛,在重複幾次的深呼吸後,回應。
「我會考慮赴約,如果今天的行程提早完成的話。」
伊格西縮回顫抖的手,露出燦爛的笑容,說:「我等你。」
「唐寧街十號。」緩緩升起的車窗內,哈利對著司機說出他的目的地。
從人行道旁駛離的黑色計程車內,聽見一串興奮尖叫的聲音。
「嗚呼!YES!YES!YES!
 
ξ     ξ     ξ
 
伊格西準時在預約的時間來到餐廳,預定的桌子位在走道的盡頭,是這間餐廳私密性最高的位置,他閉起眼睛靠在座椅的椅背,聽著從周圍傳來的聲音。
餐具落在盤子上的聲音、舉杯輕碰的聲音、行走時的聲音、侍者介紹餐點的聲音、客人們聊著各種話題的聲音,彷彿坐在音樂廳欣賞由不同樂器組合的交響曲,直到方桌對面的椅子被人拉開。
「伊格西?」
「嗯?」
熟悉的聲音好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突兀穿插在各種聲音交錯的空間。
「伊格西。」
「嗯……喔!哈、哈利?」
直到熟悉的聲音再次喊出自己的名字,閉起眼睛等待的人才終於驚醒,睜開眼睛看著已經在方桌對面坐下,正在翻閱菜單的男士。
「有推薦的菜色嗎?伊格西?」
年輕人在被問到這句話後尷尬地抓著後腦,老實回答:「其實……我沒來過這裡……」
Kingsman給予的報酬雖然優渥,但扣除母親和妹妹的開支,和必須存入銀行,如果哪一天他無法從任務中生還,可以留給家人作為未來生活保障的部分,剩下來能用在自己身上的金額並不算多,大概是一般上班族能領到的薪資。
所以像這種一晚能吃掉上班族半個月薪水的餐廳,除非因為任務上的必要他根本不會踏進。與其把錢揮霍在一萬多個味蕾的享受,他更寧願用同樣的價格,帶著家人去別的地方或者別的國家度假。
哈利‧哈特闔起菜單,對年輕人露出久違的笑容,問:「那麼由我來點餐,可以嗎?」
「當然!當然可以!」
鼻根連接眉心的地方有點微酸,伊格西用力皺皺鼻子睜大眼睛,才把差點滾出的眼淚逆回眼眶。
「侍者,麻煩一道……佐餐的酒要……」
哈利和侍者的對話,伊格西連一句也沒聽清楚,他只知道犯的錯誤已被原諒,只知道在整整一個禮拜的刻意避開後,情人終於回到他的身邊,就和之前一樣,與他共度晚餐。
 
ξ     ξ     ξ
 
「怎麼不吃?是不合口味嗎?」
直到品嚐完煎得外酥內嫩的羊排,才發現坐在對面的年輕人仍維持握著刀叉的姿勢,專注地看著自己的臉。
「不是,我只是好久沒看到你用餐的樣子。」伊格西眨眨眼,對著哈利微笑。
也才七天而已,卻像是和對方分開了一個月,在認知到這個感受後,伊格西‧安文忍不住在腦子裡對自己嘲諷。他專屬的感情顧問,蘿西小姐說得沒錯,果然說不出口的,比能說出口的,還深。
「你的檢討書我看過了,至於更換支援者的事……」心跳,在提及更換支援者這幾個字的時候,突然漏了幾拍。
其實,他已經向梅林撤回更換支援者的指令,但很顯然地梅林也沒打算執行,就像上次在沙烏地阿拉伯,故意忽略他下達騎士和伊格西必須撤退的命令。
就在哈利猶豫該怎麼開口告訴伊格西指令撤回的事情時,剛才還專注盯著他看的年輕人,視線聚焦的地方卻移向他的背後,也就是離他們的桌子不遠,走廊上的狀況。
「有點奇怪……」伊格西盯著走廊上的某個人,壓低聲音吐出大腦直覺性的判斷。
「伊格西?」
就在哈利疑惑想轉頭查看狀況時,走廊上那位身材壯碩,穿著西裝卻眼神渙散,頭髮亂七八糟,大約五十多歲的男人,突然扯開西裝露出綁在腰部的一排炸藥,在侍者和經理來不及阻止或報警之前,對著坐滿餐廳的男男女女憤怒嘶吼。
「死吧!通通都給我去死吧!該死的有錢人!」
接下的狀況混亂而慘烈,炸藥強大的威力和爆炸聲,讓目睹這一切的並且在事後生還的人,覺得眼前的景象虛假而不真實。
炸飛的肉塊和腦漿,落在裝飾精美的瓷盤;斷裂的指頭和肢體,被推力噴射到離遇難者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從碎裂的身體噴濺或流淌四周的鮮血,用令人反胃噁心,生鐵銹蝕的氣味,覆蓋原本飄散各種食物香氣的餐廳。
紅,成了這間旅遊書上強力推薦的高檔餐廳裡,唯一的顏色。
哭號,成了這間裝潢精美的高檔餐廳裡,唯一的聲音。
第一時間發覺不對勁,在男人扯開西裝的瞬間就用身體護住哈利,並且推翻桌子充當盾牌的伊格西,成功地讓自己和情人,成為這樁爆炸案中少數距離較近,卻存活下來的生還者。
夜間的新聞快訊,在SNG台的連線下插播這則慘烈的爆炸案。
如同其他重大事件,無論記者還是透過網路得知消息的人們,開始追蹤起這名人肉炸彈客的職業、背景,以及他犯罪的動機。彷彿只要走完這一整套程序,激起波瀾的情續就能平緩、失去摯愛的傷痛就能平息,脫序的社會也將恢復常軌,在幾天、幾週,甚至幾個月後,便能被時間推平,就像不曾發生過這件事情,直到另一樁重大案件發生。
政客,抨擊政壇上的宿敵;在野的,攻訐執政者的無能。
沒在現場的,張口吐出各種稀奇古怪的防身術和脫逃法,鍵盤上的手指彷彿擊退過無數恐怖份子,而銀幕後方的使用者,則化身成各種想像中的英雄。有的甚至酸諷自己幸好沒錢去不了這麼高級的餐廳、有的支持人肉炸彈客有人錢去死的理論、有的說活該你那個時間坐在裡面,早點離開不就能躲過死亡嗎?
自詡英雄、自稱正義,以及迅速在各種網路平臺上成立,崇拜與聲援炸彈客的粉絲團。
卻忘了,沒有人活該去死,更沒有人活該被無聊的理由奪去性命。
也忘了,如果從現場生還,親眼看著數十個人──包括你認識的──在你眼前炸斷肢體、頭顱爆開地慘死,你還有辦法衝破玻璃半空中翻滾三圈半落地?有辦法在零點一秒內跑到一公尺外的櫃檯躲藏,並且記得用東西護住頭部?又或者你還能說出有錢人該死,囂張宣示自己將仿效炸彈客在倫敦其他人潮聚集的場所,引爆另一次的炸彈攻擊?
 
ξ     ξ     ξ
 
在呼嘯疾駛的救護車上,在逐漸空白的腦子裡,伊格西只記得自己的雙手,被另一個滿身是血的人緊緊握住,並且不斷用他喜歡而熟悉的聲音,焦急地喊著他的名字。
「伊格西……不准睡……看著我,伊格西……看著我……伊格西‧安文……」
  


Amnesia
「……」
睜眼後,從模糊漸而清晰的景象,讓一時間無法適應光線的人下意識地皺眉瞇眼,啟動身體的衛機制保護脆弱的眼球。
「我的寶貝,你終於醒了。」
頭髮紊亂的女性第一個走進他的視線,摸著他的額頭激動落淚。
「……」我的寶貝
第二個走進視線的是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士,以沉穩的聲音對摸著他額頭的女性說:「安文夫人,我們先讓醫生來確定伊格西的狀況。」
「好、好的……好的……」頭髮紊亂的女性,一邊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一邊點頭贊同男士的決定。
「……」醫生?所以這裡是……醫院
男士扶著眼睛紅腫疲累至極的女性在病床旁的沙發坐下,然後離開單人病房走向這層樓的護理站。很快地,醫生護士以及那位男士出現在病床旁,測量血壓、確認點滴,以及瞳孔對光線的反應,在做完基本檢查後身穿白色醫師袍的女醫師才露出讓人安心的微笑,拍拍剛剛喊他「我的寶貝」的女性,說。
「安文夫人,放心吧!您的兒子沒事,不過還需要再住院一周左右,觀察有沒有腦震盪的狀況。」
「謝謝……謝謝醫生……」蜜雪兒用手掩著嘴,啜泣看著幸運從災難中生還,只有手臂受到輕微灼傷的孩子。「伊格西,我的寶貝你聽到了嗎?你沒事,你沒事……太好了……嗚……」
伊格西?」乾燥得彷彿要龜裂的喉嚨終於能發出聲音,問出從睜開眼睛後就不斷在腦子浮出的疑問。
誰是寶貝?為什麼他無法移動手腳和身體?為什麼在醫院?在他身邊的兩個人跟他是什麼關係?
還有,伊格西?是誰?
迷惘的眼神,陌生地看著圍繞在病床旁的人。
女醫師最先察覺不對,用平緩的語氣反問病床上的人,「你記得自己是誰?叫什麼名字嗎?」
「名字?不記得。」年輕人皺眉搖頭,像個碰到困難的孩子詢問身邊的大人,「我是誰?」
「伊格西,記得媽咪嗎?記得嗎?」
「媽咪?」
他知道這個單字的意思是母親,但無法將這個名詞和眼前頭髮紊亂的女性聯結。這兩個東西就像隔著一條河流對望的彼岸,應該有一座橋樑連接,但偏偏現在的他,失去這座理論上本該存在的橋。
「那他……」蜜雪兒側身指向身穿西裝的男士,又問:「伊格西,知到他是誰嗎?」
「他?」他努力搜尋腦子裡關於這個人的記憶,卻一無所獲,最後用挫敗又沮喪的語氣反問:「你是誰?」
『你是誰?』
『哈利‧哈特。』
上次,年輕人叛逆地吐出這句,在警局外的階梯。
這次,年輕人茫然地吐出這句,在充滿消毒水氣味的病房。
「哈利‧哈特,伊格西,我的名字是哈利‧哈特。」
 
ξ     ξ     ξ
 
Retrograde Amnesia,逆行性失憶症,因為腦部受到創傷導致患者遺忘造成失憶事件「之前」發生的事情,是身體自主防衛的機制,也是肥皂劇中用不膩的橋段。只是誰都沒想過戲劇裡的橋段有一天會變成事實,發生在自己最重要的人身上。
醫生說這種狀況可能是一時、可能持續數週或者數月,也可能持續一輩子,一輩子遺忘受創前的事情,因此許多從小學會的基本技能,比如說話、打理自己的生活、學過的知識甚至走路,都可能要從新學起,就像初生的嬰兒,也像全新,沒有安裝任何驅動程式的電腦。
視腦部受到損傷的部位,一切歸零,從頭來過。
伊格西覺得自己非常幸運,尤其在看到新聞台不斷報導那場爆炸案後,原來被遺忘的災難奪走餐廳內將近一半人的性命,存活下來的,有的仍在加護病房與死神奮戰,像他這樣意識清楚只被爆炸灼傷的幸運兒,只有十來個。
只是很奇怪,無論他看過多少次新聞台的報導,都不曾在生存名單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伊格西‧安文」這個名字,也看不到自稱被他拯救,當晚也同樣在餐廳內的「哈利‧哈特」。而他的單人病房也不像其他傷患所在的醫院,被大批的記者與媒體包圍,彷彿「伊格西‧安文」是活在另一個世界或平行宇宙的人,跟這件慘案完全無關。
「平行宇宙,天哪!我怎麼會想到這個字?」伊格西坐在病床上,勾著嘴角偷笑。
這句話正好被抱著大疊相簿走進單人病房的女孩聽見,於是很自然地接話:「因為你是蝙蝠俠漫畫迷,要不要我下次去你家抱一疊漫畫過來給你打發時間?」
「蘿西?對嗎?」
他見過這個女孩,就在幾天前,住院的這段時間他努力把所有見過的人,將他們的名字和長相聯結,重新「認識」他原本應該十分熟悉的朋友和家人。
「正確答案,蛋蛋。」
「……」皺眉,不滿:「我討厭聽到這個稱呼。」
「是嗎?你以前不是很喜歡?前幾天我這樣叫你,你不是還回答得很高興?蛋、蛋?」蘿西努力憋笑,欺騙仍在拼湊記憶的伊格西。
「不對,我很確定『』討厭這個稱呼,所以不要再這樣喊我,拜託。」雖然說不出來究竟哪裡不對勁,但就是有種被對方戲弄的感覺。
「好吧!伊格西,你還想起什麼?」蘿西把大疊相簿放在病床邊的桌子,取走最上面那本放在伊格西的大腿。
「想起來……」伊格西瞇著眼,指著從外表完全看不出異狀的,蘿西的腰間:「妳西裝下藏的東西。」
「告訴我,我的西裝下應該有哪些東西?」蘿西把手臂抱在胸前,認真而嚴肅地提出她的問題,並且等待伊格西必須回覆的答案。
伊格西的狀況十分特殊,就連主治醫生也這麼認為,他的記憶並不是消失,而更像不小心被刪除的電腦檔案,有的只需要打開資源回收筒的圖示,點選「還原這個項目」就能找回;而有的,則需要修復軟件的程式,才能從硬碟深處抓到零散片段,拼湊出檔案的原貌。
短短一個禮拜的時間,伊格西的大腦已經從只能使用簡單詞彙的七、八歲孩子,迅速進展到十五、六歲的青少年,並且對於Kingsman的訓練與知識也逐漸有了認知。
「三把槍、打火機造型的手榴彈、電擊功能的圖章戒指,還有……」伊格西露出俏皮的笑容,說出最後一個答案:「星巴克買一送一折價券。」
SHIT!伊格西你失去記憶是騙人的對吧,其實你根本什麼都沒忘記。」口袋裡的確有一張等著兌換兩杯咖啡折價券的蘿西,臉一紅,指著伊格西的鼻子假裝生氣。
「因為今天是禮拜三,而且我的護士小姐十分鐘前才來問我想不想喝一杯免費咖啡。」穿著病人服的人聳聳肩膀,彎著嘴巴挑眉回應:「只是分析和判斷而已,蘭斯洛特。」
蘿西瞪大眼睛看著伊格西的臉,錯愕反問:「你喊我什麼?」
「蘭斯洛……」第二次重複的聲音突然靜止,顯然伊格西也意外自己會脫口說出這個稱呼。
「你還記得什麼?」
雖然醫師交代不要逼迫失去記憶的人,畢竟才剛經歷慘烈的爆炸案,如果讓病人想起爆炸當時的畫面,可能會造成反效果。但蘿西才不管這些,何況伊格西‧安文也不是被幾根雷管幾顆手榴彈就會嚇到發瘋的普通人,他是Kingsman破格錄用,打破慣例讓兩人共用同一個任務代號的騎士──Mr. Galahad Jr.
伊格西閉起眼睛,說出每一個從腦海閃過的片段,「充滿水的房間……雙面玻璃……定點跳傘……武器課……」
「還有呢?」
「光頭,有一個沒頭髮,讓人討厭的傢伙。」閉起眼睛的人,把額頭擠出好幾道深溝。
「哈哈哈哈哈哈。」蘿西大笑,完全不管正在總部透過眼鏡看見也聽見的梅林,會有什麼反應,說:「那是梅林,哈哈哈哈,蛋蛋你死定了!」
「不要叫我蛋蛋,蘭斯洛特。」這一次,伊格西不只瞪著對方,還舉起插著點滴的右手對女孩豎起中指。
「想要我不用這個討厭的暱稱喊你,可以,等你找回全部的記憶我就閉嘴。」
「唉……妳的用詞……我又要被你的監護人罵了。」
「我的監護人,誰?」
伊格西放下右手,搖頭:「這個還沒想起來。」
「沒關係,我會幫你找回原來的自己。今天就從安文夫人託我帶來的相簿開始,如何?」
「謝謝妳。」
他知道,這個女孩對他很重要,但不是情人的那種「重要」。
他的情人,是另一個,另一個他目前只能想起模糊影子的,某個人。
 
ξ     ξ     ξ
 
Kingsman總部
練習場上,除了記憶尚有缺漏,身體已康復百分之八十,就連被火灼傷植皮後的傷口也長出漂亮的新肉,從外表看去的確不像一個經歷過慘案的受害者。在本人的堅持下伊格西回到總部,與為了接替「高文」而被推薦出的訓練生們,一起接受騎士的訓練。
「小加拉哈德。」
梅林拿著記錄訓練生各項分數評比的平板電腦,喊住幾分鐘前才剛完美降落在K字,準備和其他人一起離開的伊格西。
「跟我過來。」
「是的,長官。」即使已擁有正式的任務代號,但既然選擇與訓練生一起受訓,對於其他騎士以及訓練官的稱呼也和一般訓練生無異。
「還記得你之前和誰一起住嗎?」
「加拉哈德。」伊格西迅速回答:「蘿西……蘭斯洛特有跟我說過。」
梅林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伊格西,停頓數秒後才回答:「沒錯,的確是加拉哈德。但是你也知道現在的自己,和以前的你不太一樣。」
「是的,長官,因為我的記憶。」
「那麼在這種情況下,你要住在原來的地方?還是想回去跟母親和妹妹一起住?」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想選擇和加拉哈德同住,醫生也說了,在以前的環境能讓記憶恢復的速度加快。」
「好吧!希望你的選擇是正確的。」梅林對著伊格西勾勾手指,等對方靠近後,彎腰拉近彼此的身高差距,側著臉,嘴脣以幾乎快貼上伊格西耳朵的距離補充:「如果有任何問題,任何關於哈利‧哈特、關於你們兩個人的關係,請務必先來問我。」
「長官的意思是?」
梅林直起腰沒有回應,兀自走向加拉哈德專屬的房間,推開門,走向正翹腿喝酒的人說:「他選擇和你同住。」
「是嗎?」有點意外失去記憶的年輕人選擇了這個選項,哈利‧哈特在幾次深呼吸後放下酒杯起身,微揚下巴,說:「走吧!」
「是的,長官。」
「……」
停下腳步的反應,同樣出現在哈利‧哈特的身上,但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繼續邁開腳步把伊格西‧安文帶離總部,親自開車送他回家。
送回……
他們的家。
 
ξ     ξ     ξ
 
Harry Hart & Gary Eggsy Unwin’s Home
「哈利‧哈特,與蓋瑞‧伊格西‧安文的家」,伊格西看著門牌上的字,愣住。
他以為自己只是借住的房客,所以門牌上寫的應該是「哈利‧哈特的家」,會用「&」這個符號串起兩個人的姓氏和名字,代表他們的關係非常密切,如果只是同住,頂多平行排列各自的姓氏和名字,而不會使用這個符號。
『如果有任何問題,任何關於哈利‧哈特、關於你們兩個人的關係,請務必先來問我。』
梅林才對他說過的話,他沒有忘記,只是……
兩個人的關係?
梅林提到的關係,他和加拉哈德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難道不只是推薦人與被推薦人、長者與故人之子的關係?
逕自踏入屋內的哈利沒有察覺伊格西的疑惑,脫下西裝掛上門邊的衣帽架,熟練地拿起折疊整齊平放在餐桌桌面的圍巾,掛上脖子繫緊腰帶走進廚房,一面從冰箱拿出各種食材,一面背對餐桌在廚房切東西,對著關門進入屋內的伊格西說。
「你先坐著等一下,很快就到晚餐時間,還是喜歡燉肉和豆子湯嗎?」
同樣的話,他似乎曾在這裡聽過。
長型餐桌靠近廚房的位置,放著兩套完整的餐具,有桌巾、盤子、刀叉、高低不同的酒杯,和燭臺。
「呃……嗯,謝謝您,哈特先生。」
伊格西拉開主位左手邊的椅子坐下,指尖無意識地觸摸面前的餐具。看來,他的確在這裡和加拉哈德共同生活,因為雖是「第一次」走進這個空間,卻有著讓他覺得舒適且安心的熟悉。
「──」
壓在蕃茄上的刀子一滑,劃向左手捏在表皮上的手指,鮮紅的液體很快地從割裂的傷口流出,滴在料理食材的切菜板。
「哈特先生,可以請問你,對你而言,我以前……是怎樣的一個人嗎?」
這個問題,他沒問過母親、沒問過其他騎士、沒問過梅林,就連他覺得最親近的蘿西,也沒問過。遺失記憶的大腦,似乎只想知道一個人的答案,只想知道加拉哈德,哈特先生的答案。
「你是個優秀、聰明、好強,卻非常善良的孩子。」
重新握緊的刀子,將菜板上的蕃茄切成漂亮的薄片,連同燉肉和豆子湯需要的其他食材,一個接著一個在清洗過後被完美處理。架放上爐架的鍋子,被旋轉兩次後才點著的爐火逐漸升高鍋內的溫度,直到清水沸騰冒泡才把處理好的材料投入鍋中。然後在另一個爐架下方點燃爐火,放上另一個鍋子,準備烹調搭配燉肉的豆子湯。
「哈特先生,如果我的記憶只能恢復到現在的程度,是不是就得離開Kingsman?就像準備接替安文的訓練生,也會有別的人取代我,成為下一個加拉哈德?」
伊格西‧安文低頭看著面前彩繪花草的瓷盤,聲音有著逞強的顫抖,因為並非真正堅強,只是偽裝。
「不會。」哈利離開爐台轉身走到伊格西的右邊,左手輕摟他的頭,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不久後,會有人接替我成為下一任加拉哈德,但是坐在『小加拉哈德』這個位置上的,只會是蓋瑞‧伊格西‧安文。」
特例與破格,之所以被如此稱呼,是因為這樣的例子雖然存在,出現的頻率卻極低。
「現在的我還能像以前一樣,完成一位優秀的Kingsman特務,能夠完成的任務嗎?」
「梅林給你的分數,不就是最好的証明?」
不只比當年那個衝動又好強的菜鳥優秀,甚至因為擁有許多實戰經驗,在基礎訓練的成績遠遠超過其他的訓練生,這也是梅林答應伊格西加入訓練生,和他們共同接受考驗的理由。
一位優秀的學員,能刺激其他人爭取更好的成績。
「……」記分排行上的分數,他看過,卻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我對你的信心,遠超過你的想像。」
「謝謝你,哈利。」伊格西把臉靠在哈利溫暖的身體,很自然地用手摟著他的腰,眼眶濕潤地訴說他此刻的心情。
感謝,有一個人無論他是否徬徨、是否自我懷疑,始終相信他、不放棄他。
「……」哈利的臉越垂越低,低到只差一個指節的距離就能親吻年輕人的髮頂,卻被煮沸噗嚕嚕的聲音,打斷險些失控的情緒。
「湯滾了。」
哈利用這句話最為收回手臂的理由,轉身走進廚房關火盛湯,然後在等待燉肉的時候,把冰箱裡的黑麥麵包放進烤箱加熱。
兩人談論的話題多半圍繞在伊格西的訓練,伊格西數次問起他們過去相處的情況,都被紳士以笑容婉拒,拒絕回答任何關於「以前的伊格西」的話題。直到晚餐結束、直到哈特先生領他走上二樓、直到站在他的臥室門口,對他說。
「晚安,伊格西。」
「晚安,哈特先生。」
 






Eton College
協助練習近身互搏的哈利,原本反手勒住伊格西的脖子,卻突然在伊格西抓住他的手臂試圖解除箝制時鬆開力道,甚至被以扭力反擊,絆倒右腳失去平衡,臉朝下地被壓制在訓練場的地上。
「呼……呼……呼……」
從額頭冒出的汗水沿著伊格西的臉頰滾下,一滴接著一滴地落在哈利‧哈特的後頸。                                                                                                                                                                                                                                                                                                                                                                                                                                                                                                                                                                                                                                                                                                                                                                                                                                                                                                                             
「哇!」
「天哪太厲害了!」
「居然連訓練官都能成功反制。」
佩服與讚嘆的聲音從訓練場的四周響起,然而勝利的人只有滿腦子疑惑,偏偏想問的問題並不適合在旁邊有第三者的情況下提出,於是就這樣停頓在壓制的姿勢,忘了鬆開箝制將對方扶起。
「小加拉哈德,訓練結束。」
「咦?啊!喔,抱歉。」回神、吃驚、鬆手,道歉。
伊格西後退一步扶起對方,加拉哈德一向梳理整齊的頭髮因為訓練時劇烈的動作被汗水濕透黏貼在前額,熟悉又陌生的畫面讓發愣的年輕人無意識地在四周還有數名訓練生的地方,以指尖親暱拂開貼在前額上的頭髮。
伊格西凝視加拉哈德因體溫升高而泛紅的臉頰,用只有彼此聽得見的聲音低喃:「你臉紅的樣子真好看。」
「──」
瞳孔,因震驚而收縮;被指尖碰觸的地方,迅速攀升起另一種熱度。
一種,交錯寂寞與渴望的熱度……
哈利垂下視線拍拍年輕人的肘彎,把被伊格西牽著的左手從他的右手掌心抽出,壓抑因熱度而微微顫抖的身體,以一個訓練官的身分,讚許完美達標的學生。
「小加拉哈德,你做的很好。」哈利‧哈特扯了扯外套下襬,拉平打鬥間弄皺的西裝,然後邁開腳步優雅地在訓練生們崇拜的目光下離開訓練場。
在加拉哈德離開後,被其他人包圍請教近身搏擊的技巧與力道該如何掌握的伊格西,腦子裡除了原本想提出的疑惑外,又多了個看不懂的難題。
關於哈利方才流露寂寞的眼神,也關於在剛才的一瞬間,有了生理反應的下體。
 
ξ     ξ     ξ
 
騎士專屬的房間,充滿著各種具有個人特色的擺設。
在這個安全性堪比瑞士銀行的Kingsman總部,許多騎士選擇把「過去」存放在這裡,或者更正確地說──埋葬
他對伊格西說,紳士一輩子只應該登上報紙三次──出生、結婚,和死亡──然而伊格西不知道的是,他曾經有機會讓自己結婚的消息,連同女方和他的名字,佔據報紙大部分的版面。因為他的家族、他的父親母親,甚至他的祖父,是英國所謂「上流社會」的名人。
所以,埋葬在這個房間的,是被迫從名字最末尾抹去,他真正的姓氏。
相較前任蘭斯洛特堆滿整個房間,來自各國愛慕者的情書與禮物,甚至多到被梅林強迫清空那些「雜物」,否則就把他和雜物扔去焚化爐銷毀。
加拉哈德的房間簡單到只有最基本的沙發、書架、立燈,和一台可能昂貴且稀有到足以讓收藏家瘋狂競價的老式唱片機,當然,還有上百張同樣珍貴的黑膠唱片。除此之外,屬於加拉哈德私人物品的,只有一張,也是整個房間裡唯一的一張相片,保存在普通的木質相框,掛在沙發前方,空白的牆壁上。
相片背景是一座類似城堡的地方,於一四四零年,由亨利六世成立,世界聞名的伊頓公學。而站在看起來像是城堡,其實是校舍建築物前的二十名男孩,則在黑色燕尾服式的校服下,穿著不同顏色的馬甲。
照片第一排中央,站著一位身材不高,穿著白色套裝,戴著同色系綴有粉紅色絲帶帽子的女士。英國人曾逗趣地說,全世界只有這位女士用錢幣和紙鈔做為紀錄她一生輝煌的畫布,因為她是自一九五二年登基,繼位至今的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
女王的右邊,是當年伊頓公學的校長,而擁有站在女王左邊資格,除了校服和酒紅色馬甲以外,身上還多了一件披風的男學生,則有著與加拉哈德極為相似的容貌。或者應該更正確地說,他,是曾經就讀這所公學的──
哈利‧哈特。
 
ξ     ξ     ξ
 
歷史悠久的學校,總有其獨特,給予優秀生或學級較高者的標誌。
在伊頓,無論你原生家庭的背景如何,是首相之子、議員之子、富豪之子,或者出身皇室,能否成為學生意見的領袖,和你是誰的兒子沒有關係,同儕間地位的高低,只看你是不是三種獎學金的獲得者。
第一種,是對每年入學的新生中最優秀的十四至十五人,頒發的「英王獎學金」。
英王獎學金的獲得者,不僅能在黑色燕尾服的制服外,增添一件象徵榮耀的黑色披風,還能住進有別於一般學生宿舍,位於學校中心庭院的「老校舍」。老校舍內獨立偍供餐點的餐廳內甚至提供十六世紀的宮廷餐點,是給予優秀者的殊榮,也希冀透過這份特殊待遇,培養英國未來精英的紳士風範。
第二種,是入學後每年頒發的「歐彼得獎學金」。
每一年通過各項考試中最優秀的十三名學生,可獲得「卓越者」的榮譽,而累積三至四次這項榮譽或具有特殊專長的學生,才能得到這個其實沒有任何獎金的榮耀。
第三種,則是在伊頓公學的最後一年,從各個獲獎者、從全校將近一千五百名的學生中,精選出二十位的「明日之星」。而給予這些明日之星的獎勵,是他們能在學校的最後一年,自由選擇燕尾服內馬甲的顏色。比如不久前與凱特王妃誕育夏綠蒂小公主的威廉王子,就曾在伊頓公學的最後一年,穿上繡有英國國旗的制服馬甲。
而照片上,站在女王左邊的男孩,是這所擁有五百多年校史的公學學生中,少數又少數,連得三項榮耀,精英中的菁英。卻在與女王合照的兩個月後,成為如此優秀,卻從伊頓自願退學的特例。
在「哈利‧哈特,與伊格西‧安文的家」,在二樓貼滿小報頭版的書房,進入Kingsman最後甄選階段的伊格西‧安文,曾指著牆壁上標示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九日,查爾斯王子和黛安娜王妃世紀婚禮的頭版頭條,問他。
『這個呢?又代表了什麼?』
『這天,是我正式成為Kingsman後,初次完成任務的日子。』
『太可惜了,要是我的話我更想去湊熱鬧,看看能不能和王室成員拍到合照。』
『嗯……』
微揚的嘴角,溢著別有深意的微笑,拉長的單音,隱藏少年歲月的秘密。因為他曾經站在英國女王的左邊,拍下彌足珍貴的合照。
匡啷!
降溫的冰塊被威士忌融化,和玻璃杯撞擊出清脆的聲響,哈利‧哈特看著牆上唯一的相片,看著曾經身穿灰色的長褲、酒紅色的馬甲、銀色的釦子、黑色的長袍,和黑色燕尾服的自己,想起的不是往日的榮耀,而是愛上同窗、愛上同性、青澀、愚蠢,最終成為醜聞,讓他被迫申請退學,甚至被逐出家族的──
初戀。
 
ξ     ξ     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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