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脫掉!」
「母、母親……」
男孩低著頭,即使已經比剛來的時候高出許多,卻依舊懼怕站在面前的人。
「魁登斯‧巴波!」
母親的口氣比剛才那句時更加嚴厲,也更加逼近他所站立的地方。
「……」
手指快速扯開束在長褲的皮帶,將它放到母親向上攤開的掌心。
看著皮帶扣環的圖案──在光線中折斷的魔杖──象徵新賽倫復興會的標誌,是他既熟悉又畏懼的圖案。
從第一天踏進這間教堂成為母親收養的其中一位孩子後,他就經常被皮帶的扣環抽打甚至留下明顯的烙印,然後在幾天後,在皮膚上浮現與圖案一模一樣的瘀青。
「跟我上來。」
瑪莉‧盧‧巴波背對男孩踏上發出咿呀聲的木板樓梯。
廚房裡正在洗刷鍋子和碗盤的女孩僅僅抬頭看了眼站在樓梯旁的男孩,然後迅速把恐懼與同情的目光移回手裡的盤子,繼續保持雕像般的沉默,就像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不曾聽見。
「母親,求您……」
他害怕繫在腰上時的皮帶,可是更讓他害怕的,是被命令脫掉的皮帶。
「魁登斯‧巴波!」
靜止在樓梯上的腳步,傳來宛如暴風雪般的冷酷喝斥。
「……」
交錯合握的雙手貼在肚臍下方劇烈顫抖。
別用那個名字叫我!
我不姓巴波!
我不是妳的孩子!
妳不是我的母親!
我有真正的父親、真正的母親,真正的……
「──」
不、不對……
我是個被遺棄在暗巷角落的棄嬰,遺棄我的人甚至連一床保暖的毯子也不願意留給我,更別說留下一封信或者一張紙條告訴我,我真正的名字。
「是的,母親。」
男孩緊緊捏握自己的手指,屈起膝蓋踩上鐵釘鬆落的木板,聽著樓梯承受重力後發出的聲響,跟著母親再次挪動的腳步往樓上走去。
不能反抗,更不能被母親發現另一個秘密,因為我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
◆◆◆
站在象徵資本主義,兩層式二十多階的銀行臺階上,戴著深藍色呢絨帽穿著紫色外衣,有著一頭深棕色短髮的中年女性,用激動的手勢對站在臺階前聆聽她發表言論的人們揮舞。
不到十歲的男孩舉著由絨布製成,在火燄與光線中折斷魔杖的旗幟,以紅底金字繡上的四個字母NSPS,是新塞倫復興會New Salem Philanthropic Society的縮寫。
「……這個城市內閃耀著人類偉大的發明,電影院、汽車、無線電、電器照明迷惑著我們,就像巫女對我們施了魔法。凡是有光明的地方就有陰影,朋友們,某些東西正潛藏在我們的城市裡伺機破壞,然後消失得毫無蹤影。
請聽我說,我們必須跟它戰鬥,加入我們,新的賽勒姆審判即將展開,我們必須一起戰鬥……」
「這女人是不是瘋了?」
偶然停下腳步,戴著灰色帽子的年輕男性,把頭一歪,問著站在左側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
「誰知道呢?」
突然被問話的中年男人有著略顯福態的身材,也許是因為已經降至十度以下的氣溫,又或者原本就有駝背的習慣,只見他把縮起的肩膀聳了聳,然後回應對方的提問。
「女巫?魔法?她以為現在是中世紀的獵巫年代嗎?」
「你知道的,有些人總喜歡危言聳聽,就像政客一樣。」
「哈!」
戴著灰色帽子的年輕人,朝中年人豎起贊同的拇指發出諷刺的笑聲。
臺階上,棕色短髮的中年女性依舊揮舞她戴著黑色手套的雙手,對著或認真聆聽或竊竊私語的人們疾呼。
「聽我的建言,記住我的警告,你如果想嘲笑我就儘管嘲笑吧!但我仍要告訴你們──邪惡的巫師就在你我之中!我們必須戰鬥,為了我們的孩子、為了我們的明天……」
就在她一邊演說的同時,臺階前的孩子們也跟著一邊發送手上的傳單,傳單上寫著:
NO WITCH CRAFT IN AMERICA!
WE NEED A SECOND SALEM.
為了沒有女巫、巫師和魔法的美國,必需堅定我們的信仰。
「你叫什麼名字?」
「──」
魁登斯抬起總是投向地面的視線,錯愕看著聲音的來源。
他……是在跟自己說話嗎?
穿著黑色長大衣的男士接下魁登斯遞向他胸口的傳單,彎腰拉近兩人身高上的差距,用男孩從未聽過的溫和語氣,再次重複剛才的問題。
「你叫什麼名字?」
「巴波……魁登斯‧巴波……」
魁登斯看著對方的眼睛,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著另一個人的眼睛,近得連自己在那雙深色眼珠裡的倒影也看得非常清楚。
被母親要求必須燙熨平整的西裝下,心臟在左邊的胸腔內異常快速地跳動,魁登斯不得不鬆開緊抿的嘴脣,才能呼吸到足夠的氧氣。
「今晚零點零分,在這裡等我。」
穿著黑色長大衣的男士伸出左手托起男孩的下巴,用暖和的掌心輕拍他的臉頰,隨即轉身穿過聚集在銀行臺階前的群眾,消失在人潮流動的街道。
「先……先生……」
等到魁登斯從右頰淡去的體溫中回神,吐出微弱的聲音想知道對方的名字時,才懊悔地發現視線所及的範圍內,早已沒有那個人的身影。
仍在劇烈收縮的心臟,像做錯事怕被察覺般,回頭偷看仍在厲聲疾呼的母親。
除了到各處宣揚新賽倫復興會的理念時才被准許離開教會,但即使離開教會仍是與母親和其他孩子們一同行動。
要他在零點零分溜出教會去見陌生人,更別說如果不小心被母親發現的話絕對是一頓毒打,難道他真得要遵守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隨口說出的約定嗎?
「……」
因為緊張而滲出冷汗的指尖悄悄摸上繫在腰間的皮帶,然後在皮帶的扣環處收攏捏緊,偷偷在心裡做出人生中的──
第一個的決定。
◆◆◆
「呼……十一點五十……五十五分……呼哈……」
降下的氣溫颳起宛如握著武器穿刺皮膚直透骨頭的寒冷,每一次向著前方跨出的腳步,對於衣衫單薄的人來說都像撞上無數的銳利尖刺,即使高速奔跑下不斷發熱喘氣的身體,也無法阻止連骨頭都被凍到發痛的低溫。
直到確定養母和其他孩子們全都熟睡,才赤著雙腳拎著鞋子偷偷溜出教堂。
這是他第一次做出的決定。
第一次在深夜離開熟悉的團體、第一次違反母親訂下不可未經報備就單獨行動的規定、第一次像發瘋般在寒冷無人的大街上奔跑,也是第一次這麼渴望見到另一個人……
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只見過一面的人。
「快點……哈、呼哈……再快點……已經……已經……」
催促因為低溫越來越不聽使喚的雙腿,魁登斯看著前方越來越逼近的高樓。
快到了,就快到約定見面的銀行,那間擁有二十多層階梯,以羅馬柱打造得像是希臘聖殿般的銀行。
他不知道現在距離約定的時間究竟差幾分幾秒?
只能憑藉離開前看見懸吊在佈道台上的掛鐘,鐘面上十一點四十七分的指針,以及在奔跑間默默累加的秒數估算與約定時間的差距。
「五十九分……五十九秒……到了!」
魁登斯停在銀行的臺階前,弓起身體用手握著膝蓋,用力吸入雖然寒冷卻能讓劇烈收縮的胸腔和緩痛苦的空氣。
「唔噁──」
高速奔跑的身體以反胃的噁心感抗議它所承受的難受,在經過幾十次吐不出任何東西的乾嘔後,一切機能終於恢復正常。
然而當魁登斯鬆開抓在膝蓋處的雙手,挺直身體看向銀行前的臺階時,卻連一隻利用黑暗的保護色尋覓食物的老鼠也沒看到。
「……」
難道是他估算錯誤,已經超過他與那位先生約定見面的時間了嗎?
「不……」
魁登斯抬起手貼上曾被那位先生的手碰觸過的下巴……
他還記得幾個小時前,在這裡留下的溫度;還記得,在那雙深色的眼珠裡映上他容貌的模樣;也還記得,在燙熨平整的西裝下,在左邊胸口快速跳動的心臟。
「不……」
反駁的聲音,從蒼白顫抖的脣瓣溢出。
男孩轉身回頭,看著同樣空無一人的車道,然後再次轉身看向銀行,看著依舊沒有動靜的臺階。
「不……不會的……不會的……」
只看著他的眼神、撫摸在臉頰上的體溫,還有對他溫柔說話的聲音……
他想要!
想要繼續擁有這所有的一切!
無論付出任何代價。
魁登斯背後的冰冷空氣似乎被看不見的力量凝聚,漸漸地形成一個手掌大小逆時針流轉的漩渦,並且快速擴大。
「魁登斯。」
「──」
咻!
逆時針流轉的漩渦,在聲音出現的同時瞬間從男孩的背後消失。
「先、先生?」
魁登斯瞪大雙眼,錯愕看著突然出現在臺階上的男士。
明明前一秒鐘什麼也沒有的臺階,卻居然出現他在早上見過的那位先生。
「好孩子,你很守時,過來!」站在臺階上的男性對著魁登斯勾了勾手指,說。
「是的,先生。」
左胸內的心臟,又一次因為同一個人而快速跳動。
他應該拒絕,拒絕完全陌生又如魔法般出現的男人,卻像被迷惑般專注凝視著對方的眼睛,然後一步一步踏上銀行前的臺階,直到握住向他伸出的那雙手。
「波西瓦‧葛雷夫,記住我的名字。」
「記住了,先生……葛雷夫先生。」
男人握著男孩的手,從腰間抽出樹枝般的東西在空中一揮。
下一秒,深夜見面的兩人便瞬間消失。
銀行前的臺階,依舊空盪盪地如同它之前與之後的每一個夜晚。
二、
狹窄得只能容納兩個人側身通過的巷子,藉著微弱的路燈勉強讓行走其中的人得以視物,然而只要沒被光線照射到的地方,就會立刻被黑暗吞噬。
魁登斯縮著其實比對方還高的身體,把臉側向一旁迴避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抖著嘴脣吐出懼怕的聲音。
「先、先生……我們……」
前一刻他還站在銀行的臺階上,現在卻已經在三條街道外的某處暗巷內,附近全是被廢棄的工廠和廉價出租的公寓。只要一過零時零分這裡就是惡名昭彰的犯罪地,搶錢、槍殺、強暴,甚至毫無理由就被拖進無人的巷內痛毆。
但這些都不是讓魁登斯‧巴波懼怕的原因──至少今晚不是。
他害怕的,是葛雷夫先生手中像樹枝般的東西,那根像極了新賽倫復興會圖騰上被雙手在火燄與光線中折斷的東西。
「魔法,是的。」
葛雷夫收起被純銀包裹底部的黑色魔杖,捏著男孩的下巴強迫他看向自己。
「魁登斯‧巴波,你和我一樣是擁有巫師血統的人。」
「……」
不習慣與別人對視的男孩,不自在地扭著頭,卻被男人的手指捏著更緊,阻止他再次把視線落回地面。
「不……我不是……」
葛雷夫先生的話讓他全身顫抖,他看過母親是怎麼對待那些「被懷疑是巫師或女巫」的孩子,那些因為恐懼而尖叫的聲音、被聖書敲擊要將他們身體裡的魔鬼驅離時的哀號與求饒,以及無法經過「洗禮」而渾身是傷,死在自己血泊中的冰冷屍體。
所以他不能是擁有魔法的人,不能是會使用魔法的巫師,可是……
猶豫的眼眸看著被迫凝視的雙眼,以及從下巴處傳來屬與另一個人的溫度。
「我需要你,魁登斯‧巴波,我需要你幫助我完成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
「……」
咕嚕──
自我質疑的唾沫隨著喉結在頸部上下滾動,然後被吞入腹中。
「我需要你」這四個字彷彿塗滿毒藥的糖果,讓人抱著一絲期盼,想著只要熬過薄薄一層的毒液就能品嚐甘甜的滋味。
「魁登斯‧巴波,告訴我,你能做得到嗎?」
「我能做到,葛雷夫先生。」
為了再次見到這個人、為了能被他需要、為了感受到他的體溫、為了可以在這個人的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倒影……
無論任何事情,他都能做到。
為了──
葛雷夫先生。
「好孩子,魁登斯,我要你幫我找到一個孩子,一個非常特別的孩子。」
「可是先生,我要如何才能找到您說的這個孩子?」
不知道為什麼,他竟忌妒起被葛雷夫先生在意的孩子,即使他根本不知道對方是誰,連是男孩還是女孩都不清楚。
「你只需要觀察在你的周圍,有沒有在生氣或恐懼時,出現異樣的孩子。」
「異樣?」
「是的,異樣,例如有東西突然炸開或是被看不見的力量搬動。」
「──」
魁登斯屏住呼吸,在長袖內的手指偷偷握緊,嚥下心虛的口水。
「先生,您說我和您一樣,是巫……巫……」
W開頭的字在他的生命裡從來都是會招來死亡或虐打的禁忌之語,即使這個字的意義在今天晚上多了溫暖的意義,但是他的嘴脣和舌頭卻仍懼怕說出這個詞彙。
「巫師,你和我一樣都是巫師。」
葛雷夫抬起下顎,不同於魁登斯的畏懼,這個字對於身為正氣師又是魔法部部長的他來說,卻是令人驕傲的勳章。
「可是我沒有……」
男孩的視線定在葛雷夫收進左腰帶處的魔杖,眼裡充滿迅速膨脹的渴望。
「沒有魔力?」
「是的。」
「因為你是『爆竹』。」
「爆竹?」
陌生的發音讓魁登斯以為自己聽見另一個國度的語言,忽略了男人在說出這個字的時候無意識蹙緊的眉心,以及充滿輕蔑與鄙視的語調。
「爆竹,擁有魔法血統卻沒有半點魔力的人。別擔心,只要你幫我找到『那個孩子』,我就會教你如何使用魔法。」
迅速解釋完爆竹的意義,隨口允諾的話潦草得就像在例行公文上一筆劃過的簽名,把話題導回讓他願意接近男孩的主要原因。
「真的嗎先生?我也能像您一樣使用魔法?」
充滿希望的眼神,宛如寶石折射光線時閃爍的耀眼光芒。
「是的,魁登斯,只要你能完成我交付給你的任務。」
「我不會讓您失望。」
「很好。」
葛雷夫弓著背,被冷風浸涼的脣瓣湊向男孩的左耳,即使站在四周沒有半個人的暗巷,男人對於即將說出口的話語依舊謹慎,壓低聲音說。
「我要你尋找的,是被闇黑怨靈附身的孩子。」
「闇黑……」
魁登斯重複著從男人嘴裡吐出,相當拗口的發音。
「那是個已經消失了數個世紀,現在依舊存在的東西。」
闇黑怨靈,是在巫師被迫隱藏起來,被莫魔追殺以前,年輕的女巫和巫師企圖隱藏自己的魔法以避免遭到獵殺所產生,是一種不穩定且無法控制的黑暗力量,會在宿主恐懼或生氣的時候突然爆發和攻擊。
「這就是為何我要你留意在『那個孩子』生氣或恐懼時,是否有東西突然炸開或是被看不見的力量搬動的原因。」
找到釋放的力量,就能找到力量的來源──
被闇黑怨靈寄宿在體內的孩子。
「先生找到『那個孩子』後,是打算……殺死它嗎?」
魁登斯縮起脖子嚥下一大口唾液,在長袖內收攏的手指,更用力地捏緊拳頭,從鼻腔呼出的熱氣也突然變得頻繁。
「不,我找它有別的目的,但並不想殺它。」
眉心間的褶痕,因為魁登斯的提問變得更加明顯。
為了確實掌握能接近「那個孩子」的唯一線索──魁登斯‧巴波──今晚的他已經耐著脾氣說了太多的話。
「記住,凡是被寄宿的孩子們都活不過十歲,所以你要找的是不滿十歲的孩子,無論男孩還是女孩。」
「所以十歲以上的孩子,都不是……」
「不是。」
葛雷夫截斷對方的提問,斷然給出否定的答案。
魁登斯鬆開緊握得連指骨都變得蒼白的手指,問:「如果找到那個孩子,我該如何通知您?」
「過來,靠在我的胸前。」
魁登斯毫不猶豫踏出腳步,低著臉用頭頂抵在男人的胸膛,感受某個冰涼的東西沿著脖子的兩側滑動。
「需要找我的時候就握著這只項鍊,默唸我的名字。」
「……」
魁登斯攤開掌心,捧起項鍊下方的墜飾,由貫穿圓形的直線和框在外圍的三角形所組成的吊飾,透著銀質的低溫與色澤。
「先生,這太貴重,我──」
捧著墜飾的手掌違逆嘴巴說出的話,收攏手指牢牢地將它握在掌心。
「記住我說過的話,和你答應我完成的任務。」
「我會的,先──」
魁登斯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原本站在眼前的人就已經消失。
「先生……波西瓦‧葛雷夫先生……」
男孩慎重地把墜飾收入繫著領結的襯衫內,貼著胸口小心收藏。
總是垂下看著地面的視線一吋又一吋地向上移動,雖然依舊駝著背,卻已不是什麼都能讓他恐懼,永遠膽小怕事的魁登斯‧巴波。
◆◆◆
三個月後
「我的媽咪,你的媽咪,要去抓女巫。
我的媽咪,你的媽咪,揮著小棒子。
我的媽咪,你的媽咪,女巫不會哭。
我的媽咪,你的媽咪,女巫將會死。
第一個女巫,淹死在河裡。
第二個女巫,處以上吊刑。
第三個女巫,看她被燒死。
第四個女巫,輪流被鞭打……」
茶色頭髮的小女孩,一邊用單腳在地板上跳著,一邊哼唱詛咒女巫的歌謠。
羨慕的眼神,從拿著宣傳單的魁登斯投向沒有任何表情的莫蒂絲提‧巴波──教堂裡被收養的孩子們中,年紀最小的女孩。
同樣的姓氏、同樣是被母親收養來的孩子,莫蒂絲提卻像是真正由母親所生,總能得到最多的關心和罕見卻真誠的母愛。
所以這裡的孩子們都羨慕著莫蒂絲提,也忌妒著。
其他的女孩們都不喜歡她,這一點莫蒂絲提也非常清楚,所以能讓她說出真心話的,也只有自己。
旁邊年紀稍長的雀絲蒂‧巴波,一如既往地站在流理台前,清洗所有人使用過的碗盤和刀叉──偽善的雀絲蒂,是孩子們私底下偷偷給她取的綽號。
燦爛的笑容和漂亮的臉蛋讓她成為總能最快發完傳單的孩子,自然也因此得到母親最多的稱讚以及免於被處罰的特權。
然而對於母親與收下傳單的人以外,其他的人,雀絲蒂卻有著另一副面孔,他甚至經常聽見雀絲蒂在路人扔掉她送出去的傳單後,用極低的聲音吐出「被車撞死吧」、「祝你活不過今晚」、「最好連腸子都從剖開的腹部流出來,在最恐怖的痛苦中去死」,等等惡毒的詛咒。
就連其他孩子們被母親處罰時,雀絲蒂依然能和平常一樣收拾桌子、清洗碗盤、打掃地上的碎屑,即使偶爾投來憐憫與同情的眼神,也都充滿「活該」、「愚蠢」、「就知道今晚倒楣的人是你」的高傲與鄙視。
啪!
啪啪!
叭噠叭噠叭噠叭噠!
魁登斯‧巴波穿著燙熨整齊的黑色西裝,對著窩在氣窗邊的平台上的鴿子用力拍手,刺耳的聲音讓每到夜晚就會飛來這裡休息的兩三隻鴿子驚得鼓起翅膀,從打開的窗戶飛到外面。
叮鈴!
叮鈴!
手持搖鈴的女孩推開教堂綠色的大門,呼喚早已在外面等待許久,骯髒又飢餓的孩子。
「孩子們,記得在吃飯前先把傳單拿好。」
雀蒂絲將手裡的傳單一一發送給前來領取食物,在街頭流浪努力想活下去,卻不知道還能活多久的孩子們。
「女士,這是巫師的印記嗎?」
站在盛裝熱粥的鐵桶前,十五、六歲的男孩指著自己前面,右邊眉毛上方有著一道胎記大約七到八歲的男孩子,對瑪莉‧盧‧巴波,新塞倫復興會的領導者,也是讓他們有免費食物可以享用的女性尊敬詢問。
「不,它不是。」
仔細端詳男孩右邊眉毛上的胎記後,瑪莉‧盧‧巴波失望搖頭,回答。
「……」
站在鐵桶後方,負責將熱粥遞給孩子們的魁登斯,偷瞄了眼提出疑問的男孩,然後心虛地收回視線,繼續在碗裡盛入冒著白煙的食物。
◆◆◆
魁登斯站在人行道上發放手裡的傳單,鞋底下排氣孔的鐵蓋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噴出白色的煙霧,有時候甚至能遮蓋視線,就連從面前走過的人也無法辨識對方的長相。
但他還是看見了……
看見突然出現在對面街道的那個男人。
魁登斯將還未發送的傳單對折後塞進西裝外套的口袋,默默走向號誌燈,穿過馬路走到男人站立的地方。
商店旁堆放雜物的巷子裡,皺著眉心的人透著不耐煩的語氣,問。
「發現了什麼?」
以接骨木魔杖的直線、重生石的圓,和隱形斗篷的三角形組成的死神聖物符號,是他親手交給魁登斯‧巴波的墜飾圖案,也是他們聯繫的方式。
「葛雷夫先生,我想知道『它』究竟是男孩還是女孩?」
眉心的褶痕擠壓得更加明顯,透露出只因為這種問題就將他召喚過來的不悅。
「我只知道那個孩子有很強大的力量,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都不超過十歲,並且那個孩子與你,以及你的母親非常親近。」
「那可能是上百個孩子中的一個。」
被收養,或者受過瑪莉‧盧‧巴波女士接濟的孩子──無論他認識還是不認識──從母親創立新賽倫復興會起,最少也有一、二百個。
「還有一件事我沒告訴過你……」
波西瓦‧葛雷夫停下才剛說出口的話,用手捧起男孩的臉頰,將他習慣性落在地面的視線移向自己的眼睛。
「我看見你和它在一起,只有你能得到那個孩子的信任──魁登斯‧巴波,你就是找到那孩子的關鍵。」
「先生……」
「我知道你想加入巫師的世界,我也同樣希望。所以,魁登斯,只要你找到那個孩子,我們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我真的能……能得到我想要的東西嗎?」
「是的,我向你保證。魁登斯‧巴波,無論你想要的是什麼,你都能得到,所以……」
溫暖的手掌貼在男孩的後腦,撫摸因為長時間站在冷風中發送傳單,而變得冰涼的黑髮,以低沉的嗓音說著。
「去把那孩子找來給我!」
魁登斯轉動頭部,因膽怯與激動而顫抖的嘴脣就在將要貼上另一個人的臉頰時,屬於人體的溫度瞬間消失。
堆放雜物的巷子裡,只剩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孩用手環抱冰冷的自己,隨著從口腔呼出的白霧,逐漸降下身體異常升高的熱度。
◆◆◆
「這是什麼地方?」
被廢棄的建築物內,高貴的皮鞋踩過一塊又一塊從牆壁及天花板掉落的磁磚與水泥碎片。
「母親在這裡從十二個人的大家庭中收養了她,她總是提到自己的兄弟姊妹,她很想念他們。」
投向地面的視線,魁登斯‧巴波顫抖著身體,說著關於年紀最小的妹妹──莫蒂絲提曾經告訴過他的事情。
就在幾分鐘前,僅僅幾分鐘前而已,他看著母親死在自己面前,就像不久前嘲笑他是怪胎,那位年輕的參議員候選人,小亨利‧蕭。
一樣五官猙獰的死狀、一樣被看不見的東西瞬間殺死的情況、一樣被闇黑怨靈附身的孩子,在憤怒或恐懼時,所釋放出的力量。
「她在哪?」
「我不知道。」
葛雷夫發出輕蔑的冷笑,對著明明清楚那孩子躲在哪裡,卻拒絕說出答案的魁登斯。
「你是個爆竹,魁登斯,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明白。」
爆竹,擁有魔法血統卻沒有半點魔力的人,葛雷夫先生曾經這麼告訴過他。
「你說你會教我。」
「魔法無法被傳授,這就是為什麼爆竹在巫師的世界裡是最被輕視的存在。你已經因為你母親的死得到夠多的回報。現在,立刻滾出我的視線,我受夠你了。」
「先生……」
看著堆疊在地板上的水泥碎屑與厚重的粉狀灰塵,眼眶裡漸漸被淚腺湧出的液體覆蓋住他的視線。
走向櫃子的葛雷夫,收起魔杖溫柔地對著縮在角落,抱著膝蓋顫抖的女孩,說:「莫蒂絲提,別害怕,我跟魁登斯都在這裡,出來吧!」
朝著莫蒂絲提伸出的手掌是那麼溫暖,溫暖地讓讓人無法想像就在剛才,這雙手的主人才拋棄了他也曾經用同樣的溫度,拯救過的另一個孩子。
磅!
磅!
磅!
接連炸開的三面牆壁如瀑布般落下磚塊和碎裂的水泥,廢棄的建築物就像經歷著一場強烈地震,即使在牆壁震裂後依舊不停搖晃。
「我以為……你是唯一會對我好的人……」
垂下到完全看不見表情的頭顱,顫抖肩膀吐出虛弱的聲音。
濺在灰色水泥粉末上的眼淚,一滴接著一滴,彷彿沒有鎖緊的水龍頭。
「我以為……你是真的在乎、真的關心我……」
黑色的濃霧隨著漸漸尖銳的語氣,從魁登斯的背後迅速往四周蔓延,猶如張大的蛇口等待吞噬獵物的那一刻。
「我相信你……我以為你是朋友……你和其他人不一樣……」
抽換呼吸的哽咽像一把磨鈍的剪刀,把不到二十個字的字句剪得斷斷續續。
「告訴我,你為何能活過十歲?」
看見從魁登斯‧巴波身上釋放的強大力量後葛雷夫瞬間明白,原來他要找的「那個孩子」,一直都在他的身邊。
莫蒂絲提只是掩飾真相的幌子,真正被闇黑怨靈寄宿的,竟是已經超過十歲的魁登斯‧巴波。
黑色的風衣下,葛雷夫的手悄悄摸向放在暗袋內的魔法杖,同時用安撫的聲音提出他其實根本毫不在意的問題。他需要的只是轉移魁登斯注意力的時間,與一擊中的的機會。
「告訴你?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我們甚至連朋友都不是。」
憤恨而加重的語氣如同快速擴散的黑霧,朝著葛雷夫站立的位置撲去。
「你就這麼希望得到我的認同?可以,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朋友。」
「不,我現在不想得到你的認同。」
「你想要的究竟什麼?」
手指準確地捏住魔法杖的尾端,葛雷夫一邊繼續兩人之間的對話,一邊等待最佳的攻擊時機。
「我想要……」
從地面伸向葛雷夫所在位置的黑霧巧妙地隱藏在由柱子形成的陰影,然後在說話聲停頓的纏上葛雷夫的腳踝,接著用力一扯。
「唔──」
葛雷夫失去平衡毫無防備地仰倒在地上,像個戰敗的俘虜被拖曳到魁登斯的腳邊。
男孩垂著臉,俯視著向來都是高高在上,驕傲又冷漠的男人,掏出掛在胸口,由接骨木魔杖的直線、重生石的圓圈,和象徵隱形斗篷的三角形所組成的項鍊──男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件送給他的禮物──如同他曾在許多夜晚做過的舉動一般,用濕熱的舌頭舔舐冰冷的銀製品,回答男人在成為真正的俘虜前,能夠自由問出的最後一個問題。
「你!我想要的是──你!」